其二,我以為更難得,是慣於用幽默的筆調,使行文多有風趣。說更難得,是因為女作家,“我的印象”,大多是行文有如應世,謹慎,矜持,忸怩,因而就多有閨房端坐氣,很少能夠拋開檢束,說說笑笑,甚至傷了自己尊嚴也不在乎。葉稚珊不是這樣,而是常常,可以嚴肅處也輕鬆,宜於彬彬有禮時也不修邊幅。如她寫徐公城北的一些地方:
因為這位仁兄雖以齊國美男子自比,但其尊容,是窄肩,圓肚子,短下巴,八字眉,眼鏡深不可測,牙齒參差不齊,個子雖還不短,但稍有些口吃。(《丈夫比我大六歲》)
我口硬心軟,脾氣有點“急躁”,也許是在陝北黃土高坡上唱過“信天遊”的緣故。一煩了、累了、不順了,總想喊,目標隻有他,劈頭蓋臉,他滿臉歉意“就是,就是”。……還有一次,我剛喊一聲,他忽然抖開一大塊粉紅色的布,左右揮舞,像西班牙鬥牛士。我一下愣住了,他忙拿出一張報紙,上麵寫著:“粉紅色可以抑製激動的情緒。”哇!真恨不得坐地上哭一場。(同上)
就在這引文之前,有丁聰先生畫的一幅徐公城北的“尊容”,正是窄肩、圓肚子等等,手提菜籃子,對照漫畫看文章,就更可以感到,像這樣夏目漱石《我是貓》的格調,連男性作家算在內,現在也是不多見了。
其三,意多而言簡是行文難到的境界,我多年來舞文弄墨,也知此境界之可貴,可是做不到。而葉稚珊,有些地方像是未費力就成了。隨便抄幾句為例:
但就從那時(案指由陝北回北京養肝炎病)起,時間似乎變得匆匆而缺少了節奏,沒容你安靜地想點什麼,十、二十年就過去了。父母去了幹校,我獨自留京休養,病好後追去河南,父母又匆匆返京了。這麼多年,總覺得是人在旅途,我們再沒有談過文學。
這是多少事,多少淚,盡在不言中,所以仿金聖歎批才子書法,應該說是“大手筆”。
其四,還有一篇絕妙文,《舊夢懶尋》,必須提一下。隻是提容易,名(用語言描述)其妙卻不容易。我也寫過夢,曰《夢的雜想》,性質是議論,她這篇是“詩”,用身心的行跡寫的詩。“詩無達詁”,但如這樣的句子:“從沙灘紅樓到燕園,說不清我的情結繞在哪裏,夢魂牽繞長籲短歎不敢輕易出口的總是‘北大’兩個字。”我看了,似曾相識,不由得想起先師俞平伯先生詞,“聞道同衾還隔夢”,也隻能長籲短歎而已。
最後說個其五,由我的本業語文方麵看,她下筆,走的是平實淺易一路,與一股時風,或有些人,可淺出偏偏深出,可直說偏偏曲說,可拉家常偏偏掉書袋,不同。這有什麼好?隻說我的私情,是看著不費力。就文說,如何表達像是小節,隻是因為現時,知命以下的人肯這樣不道字號的不多,所以我視為大節,也讚揚一下。
說起讚揚,忽然想到某小友告誡的話,是最好不要在城北徐公麵前說葉稚珊文章如何如何好,因為這會蘊涵超過他的意思,他不服。不服?幹脆再倚老賣老一次,大膽判定:徐公寫得多,有成就,但就文的韻味說,有正襟危坐氣,因而與葉稚珊比就少幽默感,也就少風趣。專就這一點說,也當如趙明誠之寫不出“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而甘拜下風吧?“下”又有什麼不好?如果是我,想到居上位者是共晨夕的李清照,豈止服,還要請來藏香,焚而謝上天吧?推想徐公看至此,必依舊例說:“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