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九九二年的晚秋或初冬,一天晚上看電視,節目是中央台的正大綜藝,其中安排有佳賓表演,是男女配音演員的對話,男為喬榛,女為丁建華,我才知道通書法的喬榛並非教書先生,而是形隱音顯的名演員。這一回形也顯了,我聽了看了很驚訝。先說音,男是典重,女是柔婉,雖然隻是話,也夠得上有餘音繞梁的高超造詣。再說形,男豪邁,女秀雅,靜觀,也有詩意畫意。可惜我沒有錄像設備,時間不長,形和音都沒有了。對於老朽,孔老夫子有卓見,說“戒之在得”,這一回我就真想得,估計未必有形音俱收的錄像帶,隻好退一步,寫信給喬暘,要兩個人的靜而不動、且不出聲的照片。說實話,對於男士的豪邁,我興致不很高;我想看的是丁建華的一身樸素衣服,不施脂粉,安坐,沉靜而帶有輕微的感傷至少是深思的風度。

不想信發出去如石沉大海,很久,連那個小書呆子也沒有回音。我有時想到這件事,不免怪自己冒昧,用舊說法,丁建華是名閨秀,秀自然隻能在閨中秀,怎麼能以色相示數千裏外不相識的老朽呢?碰了釘子,或說幻想破滅,有祖傳妙法對付,消極是不再想,積極是轉為想別的。總之我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痛哭流涕,還是一日三餐,往下過。一晃到了一九九三年三月,查日記,為九日,星期二,上午,我在城內辦公室,有人叩門,延入,為一沒來過的魁梧紳士,自己報名,說“我是喬榛,後麵是丁建華,到北京有事,也是特意來拜望”,聽著,丁建華已經走到跟前。略談,才知道無信,照片不寄,不是因為老框框,閨秀隻在閨中秀,而是因為他們將北來,並且有事同我商量。商量的事是他們想排演個名為《天作之和》的交響詠誦節目,作為喬從藝三十年、丁從藝二十年的紀念,所用漢語文本,希望我參加點意見。舊賬他們沒有忘,各贈照片一張,都是半身。喬榛仍是西服筆挺,紳士風度。丁建華則有特點,短發,垂白圍巾,像個學生,大概是前些年的吧?看背麵,新署“丁建華一九九三年三月八日”之外,周圍還有“留釘邊,5、6折,48皂皂”等舊筆跡,上麵還有個橫長條圖章,文字是“上海有聲讀物公司宣傳科”。怎麼能找到這樣一張照片呢?我沒問。轉而說人,與電視中所見大不同,那是李紈式的,這次變為史湘雲,穿牛仔褲,白色運動鞋,中等身材,長發,總是嘻嘻哈哈說,嘻嘻哈哈笑。

主客三人,屋裏還不時有別人,話不少,活動也不少,雖然規模不太大,也是一部廿四史,無從說起。隻好以來賓為綱,先男後女,說主要的。喬榛處理事務也是紳士型的,按部就班,鄭重其事。先是遞給我一張紙,是他們二位的簡介,由任職單位(上海電影譯製廠)、職務、學曆、諸多榮譽頭銜直到曾為什麼片什麼角色配音、住址、電話、郵編、生年月日,都寫得清清楚楚。我用兩副眼鏡看我想早知道的:官鏡,他們倆都是國家一級演員;私鏡,喬榛生於一九四二年,時下五十一歲,丁建華生於一九五三年,時下正好四十歲。簡介看過,身分可無疑,於是接著說《天作之和》節目的他們的想法(另有印本創意草案),事近專門,從略。最後是獻禮,已裝裱的朱紅灑金扇麵,戲曲家盧前寫隸書大壽字,兩旁配草書曹公孟德“神龜雖壽”詩,“壽”一再見,用意甚明,推想是喬暘的雅意。再說丁建華,這其間無事,顯得更忙。究竟忙什麼,因為瑣碎多變,我說不清楚。現在追憶,有兩件印象最深。一是介紹她自己,總是丟三落四,到哪裏去,臨走必丟東西,人家提醒,隻好辯解,說“是想留個紀念”,因而得了個綽號,是“留作紀念”。一次最尖端的是,到廠裏去,人家讓看什麼,一想,眼鏡又丟了,很急,到別人的房裏借,好容易抓著一個,戴上,奇怪,反而更不清楚了,疑莫能解,隻好摘下來研究,萬沒想到,摘下一個還有一個,原來自己的早已戴上,並沒丟。我聽了,剛一笑,思路就跑到形而上,想到天之生材,真是“唯天為大”,怎麼能把鶯聲的柔婉和善忘的粗疏如此巧妙地聚於一人之身呢?由形而上回到常識,甚至拉近,想到己身,善忘,也許所得甚大、所失很小吧?所謂甚大,是推想:“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一類事就沒有了。如果真就能夠這樣,到哪裏,失落些小零碎,“留作紀念”,又算什麼呢?另一件是照相。她帶著相機,不知道心裏想什麼,忽然說:“照點相吧。”從手提包裏拿相機的時候又加說一句:“昨天掉在地上,摔一下,不知道還行不行。”然後嚐試,室內室外,照了不少。這時候已經近午,問他們中午有沒有其他約會,他們誠實,說沒有,於是招待他們吃午飯。飯間有白酒,我照例喝多半杯,丁建華喝了半杯。飯罷,她指著酒瓶說:“這,我喝一瓶也沒關係。”問她為什麼不多喝,說膽部有毛病,怕多喝不好過。就這樣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