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沈寒培的前世今生(2 / 3)

僅僅一個星期的時間,已經物是人非。

在他走後第二天,梅怡的爺爺,就因為突發腦溢血而溘然長辭,三天後,孤苦無依的梅怡,在父母親雙方的多次拉鋸中,終於被早已改嫁到外市的母親,勉強領走。

她走得很匆忙,匆忙得沒有來得及留下任何信息。

十八歲的父親,站在那扇小小的木門前,待了很久。

再後來,父親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了他的老家,D市,做了當時D市市委書記的秘書。

父親的文字功底一向很了得,再加上為人精細練達,懂得進退,很快就得到了上司的賞識和大力推薦,仕途上,開始現出曙光。

但是,直到父親二十九歲之前,他都隻字不提成家的事情,婉拒了四麵八方給他做媒的人。

直到我的外公,當時回鄉頤養天年沒多久的前某大軍區司令員,通過一些工作接觸認識了我的父親,他很賞識他,於是,找到父親的領導出麵,意欲把自己的獨生愛女許配給他。

父親應該是拗不過上司的勸說,並且,此時的父親,已經不是十八歲的少年了,想必,對於自己的前途,自有一番考量,於是,在見了我母親幾麵之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他很快就和母親結了婚。

或許,真正的原因,隻有父親才清楚。

父親的仕途繼續一帆風順,很快就成了當時D市最年輕的處級幹部,其中固然有他的努力,當然,外公的影響力,也是不容忽視的。

在他三十一歲那年,他得到一個升遷機會,外派到J省的另一個經濟不甚發達的城市,去當副市長,他幾乎立刻就答應了。

而在父親啟程之際,我的母親,已經懷上了我的哥哥。他們夫妻的感情,正如我和哥哥從小到大所看到的那樣,平淡而溫馨。

我想,我的父親,是愛著我的母親的,盡管,他似乎從來也沒有親口表達出來。

父親在那個小小的城市裏如魚得水,他分管工業經濟,一去就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且成效頗顯,引起了上級的注意,他躊躇滿誌地,想大幹一場。

他的前途,當時是一片光明。

但是,他的心中,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往往會現出一絲惆悵,因為,當年的梅怡,就是隨母親來到這裏,但是,茫茫人海,要想再碰到她,談何容易。況且,現在的她,應該已經嫁人,過著幸福的平常生活了吧。

但是,沒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僅僅是父親到了那個城市半年後,他和梅怡,就不期而遇。

那天,他去視察當地的一家大工廠,傍晚出來的時候,在秋日的暮靄中,突然間,聞到了幽幽的桂花香,他一時怔忡,隨口打發走了司機,走到飄來桂花香的那條小巷。

在一扇小小的烏門後,一株蒼勁虯髯的桂樹,伸出枝椏,傲然挺立,散發出細細幽幽的清香。

父親站立了一會兒,心中微喟,半晌之後,轉身,移步走開。

他的身後,傳來一個低低而略帶怯怯的聲音:“塵哥哥?”

他驀地轉身,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欣喜而含淚的眼睛。

過了那麼多年,他們居然在桂花香的牽引下,重逢了。

其實,早在父親到那座城市沒多久,梅怡就知道,他來了。因為報紙上,開始出現有關他的消息。

但是,她沒有去找他,那時,在她心中,他們已有雲泥之別,並且,她已經知道,父親已經娶妻。

她的塵哥哥,已經成家了。

而她,二十八年來,仍然孑然一身。她在高中畢業那年,因不堪早已再嫁並生子的母親的冷淡和繼父的百般刁難,在找到工作之後,立刻租房,搬了出來。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一個紡織女工。

她不是沒有去打聽過父親的消息,但是,父親念了大學,父親工作一帆風順,父親的仕途越來越看好,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女工,她的自卑,她的自傲,不容許她去找他。

父親十分驚喜,那天,他在梅怡那個小小的房間裏,一直坐到深夜。

他得知了梅怡曾經曆過的苦難,他得知了梅怡現在的艱難處境,他還得知了,原來這麼多年來,梅怡居然一直沒有戀愛,沒有結婚。

他的心裏,是深深的愧疚。

於是,他經常抽時間,抽空去看望她,去照顧她。一開始,或許是一種同情,到後來,連孤身一人在那座小城的他也分辨不清了,到底是同情成分多一點,還是……

終於,半年多後的一個雨夜,他們越過了道德的邊界……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而且,父親的一舉一動,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們的事情,因為一封匿名信,開始暗地裏傳開。

那封匿名信,出自於對梅怡有非分之想,但一直未能得逞的車間主任之手。

他先後數次看到父親出入那個小小的木門。

但是,那封匿名信,輾轉到了我外公手中。審時度勢之後,為了女兒,他在嚴守秘密的同時,很快就采取了一係列行動。

於是,很快,省裏要父親去省委黨校學習,為期一個月。

等父親學習結束的時候,省裏下了一道新的任命,調父親回D市,任副市長。

父親不笨,他隱隱猜出了這一連串舉動的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麼想的,但是,在他複雜心緒之中,一定有幾分如釋重負。

因為,父親,已然不是當年那個十八歲的單純少年了。

或許,他愛母親,或許,他也愛梅怡。

但是,他更愛他的事業,他的仕途。

所以,他一直拖到回D市的前一天,才去跟梅怡道別。

但是,他沒想到,斯景猶在,伊人,卻早已遠去。

早在他啟程去黨校學習的同一天,梅怡已經不辭而別。她走得相當決絕,沒有留下任何消息。

我想,她的苦心,父親應該體會得到,並且,自慚形穢。

那麼多年過去了,父親一直平步青雲,仕途得意。

溫柔的妻子,出色的兒子,溫馨的家庭,一直是他的驕傲。

而梅怡,梅怡……想必,永遠已經埋藏在他的記憶中了。

畢竟,記憶和現實,慨經年,關山路幾重?

直至父親在那年夏天,偶有一日,到哥哥的房間裏去找東西,隨意拉開抽屜,看到一張照片。

一瞬間,他如五雷轟頂。

因為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跟當年的梅怡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還因為,背麵的那個名字——梅念塵。

我父親的名字,叫作沈滌塵。

他不動聲色地暗中派人去查,果然,這個梅念塵,是他的女兒,是他和梅怡的女兒,是當年梅怡毅然搬到另一個小城之後,生下的女兒。

她一直沒有結婚,多年來,忍受著白眼和嘲笑,獨自一人將女兒撫養大。

梅念塵,梅念塵,梅怡為女兒取這個名字,是有著深刻含義的吧。

但是,她一心念著的那個人,注定是要辜負她的。

因為當時父親的心中,唯一閃過的念頭是:不行,不能讓這個梅念塵,再接近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

這是要遭天譴的。

於是,在哥哥放榜的第七天,他就去那座小城,背著梅怡,找到梅念塵,他的女兒。

乍一看到梅念塵的一瞬間,他幾乎想伸出手去,抱住自己的這個錯失了十七年的亭亭玉立的女兒,但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瞬即將他擊倒,於是,他亮出了哥哥一直以來急欲隱瞞的家庭背景。他雖然輕描淡寫,但他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那就是,沈家,是不會接受她這樣出身貧寒的女孩子的。他還暗含警告地對她說,最好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包括她的母親。

對不起,女兒,這是我當年犯下的錯誤,如今,我隻能繼續錯下去。否則,不僅是你們,所有的人,都會受到沉重的打擊。

對不起……

倔強而內斂的梅念塵,在父親找她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哥哥,要求分手,哥哥極端錯愕之下,立刻乘了四小時的客車,去那座小城找她,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隻知道哥哥回來後,立刻就去找父親。他們在那間書房,吵了足足兩個小時。

或許,聰明如他,已經隱隱猜到了問題的真正症結。

所以……

所以,他走了,留下了我們,去承受那無盡的痛苦。

梅念塵,梅念塵,梅念塵……她居然,是我的姐姐。

我的初戀,我的愛情,還沒有來得及萌芽,便已經隨風而逝。

我知曉了父親的秘密,我分擔了父親的秘密,我同樣嚴守住了這個秘密,我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十歲。

我別無選擇,我隻能如此,因為,不管如何,不管心存怎樣的怨懟,我和父親,都有一個共同想要保護的人。

我的母親,我日益蒼白瘦削的母親。

我回到學校,我和梅念塵,我的姐姐,日漸疏遠。

我無法麵對她,我無法在明知她是我的姐姐卻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情形下,還像以前一樣,去麵對她。

我更痛恨自己,在明知她的艱難處境的同時,卻無法真正去幫助她。

她仿佛什麼都不知道般,仿佛什麼都沒有察覺到般,路上偶遇的時候,依然對我微笑,一如往常。

梅念塵念大四那年,她的母親,梅怡去世了。

因為,我在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之後,突然有一天,在學校燕園的一條小徑上,遇到了她,她的臉色蒼白,她的眼睛無比深幽,她的臂膀上,佩戴著黑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