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沈寒培的前世今生(3 / 3)

那天,在燕園裏的那株桂樹下,我和梅念塵,聊了很久。

她說得很對,死亡,對她的母親而言,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在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她已經知曉了什麼。

但她的眼眸,依然一如往常。

後來,大四畢業前夕,梅念塵毅然報名去酒泉衛星基地工作。

我從燕園裏宣傳欄裏的大紅榜上,得知這個消息的。

很多人都很意外,也有很多人勸她,因為,她完全可以選擇更好的。

但是,我什麼都沒有說,我知道,梅念塵,我的姐姐,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那天,她一直表現得很輕鬆,一直跟我開著玩笑,難得的活潑。

但是,火車開動的一瞬間,她在車窗裏向我揮手,她的淚,從她的眼眶中洶湧而出,她對著我,無聲地用口形說了一句話。

我一時如遭雷擊。

因為她說的是——

再見了,弟弟。

她對我說,再見了,弟弟。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那天,在那個擁擠的月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淚如泉湧,痛哭失聲。

再見了,我的姐姐。

很快,我也大學畢業了。

在我畢業前夕,我的母親,在深受憂鬱症困擾多年後,終於撒手人寰。

又或者,這對她而言,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她在臨死前,一隻手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握住爸爸的,然後,她吃力地將我們的手拉到一起。

接著,她以祈求的眼神,一直看著我。

我看著母親深受病魔折磨得瘦削而沒有血色的臉龐,刹那間,我明白了,母親,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以她的無比隱忍,一直隱忍了這麼多年。

但是,我依然不能原諒父親。

我不能原諒他的背叛,還有,他的懦弱。他的這一生,辜負了太多,太多的人。

於是,辦完母親的喪事沒多久,我向父親提出,我要出國留學。

這一次,同樣的,父親很快幫我辦好了一切手續。

這個時候的他,對仕途,仿佛已經有些意興闌珊。早在兩年前,他就婉拒了中央調他到外省去任省長的征詢。

在母親生命的最後兩年,他所有的空閑時間,都在陪著她。

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諒他。

我在國外待了將近四年。

碩士畢業後,我沒有急著回國,而是選擇了繼續待在異國他鄉,國內,沒有太多我留戀的東西。

直到我接到了父親秘書的國際長途,在電話裏,他說父親得了胃癌。

我立刻啟程回國,不管怎樣,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還好,因為發現得早,在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後,父親從死亡線上,又掙紮了回來。

但是,他的精神迅速地委頓了下去。他向上級申請提前退休。

我支持父親的決定,那段時間,我一直陪著他,直至有一天深夜,我偶然經過書房,看見病後身體非常虛弱的父親,對著一個相冊在垂淚。

我走過去,我發現,相冊裏,除了我們家的全家福之外,還有當年哥哥抽屜裏躺著的那張梅念塵的照片,此外,還有一張泛黃的,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照片。

我一怔,因為,那個女孩子的麵容,和我母親年輕的時候,依稀有幾分相似。

父親並沒有發現我,他在深夜裏,坐在窗前,低低地嗚咽著。

在那一瞬間,我原諒了他。

無論……

但是,他是我的父親,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決定,在D市定居下來,好好地陪著我的父親。

我很快就開了一家公司,從開業那天開始,生意就一直十分紅火,當然,父親的關係,父親的老部下們,給了我極大的關照。

畢竟,這是在中國,人情關係,無法避免,為了公司,我也不得不經常出席一些應酬。

很快,就不斷有人開始給我介紹女朋友。但都被我拒絕了。

或許,經過了當年,已經沒有一個女孩子,可以真正走進我的內心。

有一天,在一個不可避免的應酬中,我碰到了她。

陸瀟瀟。

初初見她,我一怔,因為,她跟念塵有幾分相像。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人群中,禮貌而矜持地微笑著。她和念塵一樣,擁有出塵的氣質。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她們還是有很大分別。如果說念塵是一株傲然挺立在寒風中的蘭花,那麼,瀟瀟就是一朵默默綻放的幽蓮。

並且,瀟瀟擁有連當年的念塵都沒有的一種氣質。

那就是單純。

她的氣質,純淨如水,但折射出七彩的絢爛光華。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注視著她,或者說,在那一刻,我的眼中,隻有她。

除了她的溫潤笑顏,除了她的如水雙眸,我的腦海中,再也容納不下其他。

在那一瞬間,我的生命,如同蒙塵的黑暗中的空屋,瀉進一道清新的朝陽。

甚至,我聞到久違了的青草馨香。

我仿佛看到滿山遍野的薰衣草,在溫暖的陽光照拂下,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低吟著悠揚的歌謠。

於是,幾乎是立刻,我就下定了決心。

為了這抹可貴的純真,為了這片來自天堂的溫暖,我願意,我願意傾盡所有,我的所有。

這麼多年來,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沉默中受著煎熬,或許,這時一個絕無僅有的契機,可以拯救我,可以從無言但令我窒息的黑暗中,拯救出我,令我重獲新生。

同時,我清晰認知到,瀟瀟於我,不僅是一個天使,更重要的是,她帶給我的那種深刻的心靈悸動,即便是當年的念塵,也未曾有過。

對念塵,從頭到尾,我的憐惜,多於愛戀,而對瀟瀟,我傾注了有生以來最深最濃最醇厚的情感。

她的單純,她的沉靜,她的善解人意,她的一顰一笑,無不牽動著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我隻知道,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於千萬人之中,我竟然還能有機會去遇見,我要遇見的那個人。

沒想到,在我已經失去了這麼多之後,我終於第一次,可以接近那種,傳說已久的幸福。

又或者,這一刻,命運之神,終於開始眷顧我了。

瀟瀟,瀟瀟,瀟瀟……

你知道嗎,我正在尋找我靈魂唯一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這一次,我要一手掌控我的命運。

於是,我在屢次邀她而不得之後,不惜通過她的繼父,宋致山向她靠近。

我生平第一次,放下我所有的身段,用盡了我的所有心思,就為了博得她的一抹笑顏。

那抹笑顏,對我來說,珍貴甚於世界上的任何瑰寶。

但是,我注定,無法親手握住我的幸福,我的命運。

從瀟瀟最初的抗拒,到之後的猶疑,再到後來的勉強,她的眼中,始終沒有我。

在她那雙澄靜的眼眸中,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男孩子,宋聿。

那個年輕而魯莽,深情而霸道的大男孩。

一直以來,瀟瀟的難過,瀟瀟的憂傷,我都看在眼裏。

但我的痛苦,我的壓抑,瀟瀟卻並不知道。

終於,在那天,她生日的那一天,我明明知道她的心神不屬,我明明知道……

但是,我仍想放手一搏。

於是,我約她出來見麵,我口袋中的那個盒子裏,安靜地躺著幾個月前我專程去香港買的鑽戒。

我就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即便到了最後一刻,在翻牌之前,都不願意承認,原來自己,會是那個最大的輸家。

但是,我終究是那個注定要輸的人。

看到宋聿滿頭大汗地匆匆推門進來,看到他站在瀟瀟的身後,那雙執著而深情的眼睛,那張焦慮而年輕的臉龐,聽著瀟瀟低柔但堅定的聲音,原先準備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的我,幾乎是瞬間,便投子認輸。

記得不知道誰說過,愛一個人,就是默默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幸福。

瀟瀟,瀟瀟,我隻希望,當你幸福的時候,不要忘記,永遠有一個人,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你。

他希望你幸福。

永遠,都希望你幸福。

我走出餐館,在滿天星子下,我微微苦笑。

自始至終,從頭到尾,我都是看著別人在人生舞台上傾情演出,卻永遠隻能站在一邊默默旁觀的那個局外人。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的人生。

現在的我,站在D市機場。

一個小時之後,我就要飛向大洋彼岸。

三個月前,父親去世了。

一個月前,我將公司轉了出去。

因為,父親去世了,念塵,我的姐姐,在酒泉奉獻著她的青春和熱忱,而瀟瀟呢,她生活得很幸福,和心愛的,那個人。

在這裏,我已經一無牽掛。

所以,我走得了無牽掛。

或許,從現在起,我應該去尋找新的,真正屬於我的人生。

或許,總有一天,我的幸福,會在人生的下一個街角,不期而至地默默等候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