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一輪明月初上。
“你在這裏很久了麼?”
“嗯。”
“那你一定見過我父親,他住在地宮裏。”
“沒有。”
劫生轉過頭來看她,這樣的目光她並不閃避,看到他有些忍耐不住了,說道,“我真的覺得你好熟悉,方才就在想我們究竟在哪裏見過,後來迷迷糊糊的睡著,竟然夢到了我的母親,”停了一下,“我忽然很想念她。”
“嗯。”她仍然淡淡的,輕輕的應道。
身後有人行來,腳步聲緩慢而遲疑,劫生回過頭來,隻見祈君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月光下白發飛散,目光緊緊鎖住坐在那裏仰頭望月的白衣。
他站起來,喚道,“爹爹——”
祈君停住,站在她身後十步的地方,她不曾回頭,隻是仰望著,祈君在她身後站了很久,緩緩的去過去,站到她麵前,她如霧的瞳眸中就倒影出他的倒影,她輕輕的一笑,“你是誰呢?”
明明是笑的,卻恍然落了淚,他怔住,緩緩伸出手,輕輕抿掉她臉上的淚痕。
劫生心中一震,有些懂了,看見遠處莫決向他招招手,悄悄退了出去。
“我為什麼會哭?”
她輕笑著問他,眉眼如花,細看來卻空茫一片,隻有他看得懂,藏滿了最深刻的絕望,她早就癡了,放任自己回歸本真的混沌之中。祈君單膝跪下,拉她到懷中,緊緊的擁住,她卻已經不再回抱他,仰頭,目光落在明月上。
“娘子——”
祈君轉過臉,一個吻落在她臉頰,混著掉落的淚,“娘子——”
“嗯。”她伸出手認真抹掉他臉上的淚,偏著頭再一次輕輕問道,“你是誰呢?”
他終於嚐到了被最愛的人忘記是什麼滋味,當年她也曾這樣痛徹心扉。
她伏在他的背上,呼吸輕薄的纏在耳邊,她似乎睡著了,他背著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蒙白,這一夜她的心跳、她的呼吸讓他沉靜下來。
他還要背著她,一生一世。無論她是那個明媚如流雲的少女,還是那個妖嬈如狐媚的女子,還是現在這個混沌如癡兒的她,他再也不要放手了。
“沒有了。”
她忽然開口,祈君溫柔應道,“什麼沒有了?”
“星星。”
他停下來,“你想看星星?”
“嗯。”
“好,夫君帶你去看星星。”背著她向結界走去,他記得這裏有一個結界來著,從今往後,凡是她的願望,他都會實現。
將她放下來,手心燒起淡藍色的符光,揮向上空,手指一筆一筆寫下複雜的符咒,刹那間繁星漫天,結界半透明的的天幕可以看見外麵,恰逢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這勾畫出一道極其瑰麗的景致,光芒盛開在她仰望的小臉上,她看的癡癡笑起來,是誰曾經對她百般縱容,是誰許願讓她一生無憂無慮……
“娘子,不要哭了。”
“有一些事情,我想不起來了。”她目光盛滿憂傷。
他輕輕抹掉她的淚,語調溫柔而憐惜,“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
“可是,我為什麼流淚?”
他抱住她,“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流淚了,我們在山中,開辟出一片田地,我耕田,你紡紗,就這麼過下去……”
她將腦袋埋在他的肩上,感覺不到喜悲。
竹籬外,三人把酒,案上並無酒菜,隻有三隻空碗,好酒剛從牡丹下挖出,醇香入鼻,院內美人皆被驅散山中,清靜不少。
“師哥,好久沒和你喝酒了!”莫決舉起碗,一飲而盡,“沒想到,不過區區百年光陰,你竟然連兒子都有了。”
祈君有些唏噓,“你倒好,無論什麼時候,都逍遙自在。”
“師哥,我怎麼聽你這話裏有酸酸的感覺。”看到劫生低頭笑,說道,“你爹爹就是酸腐,雖然我流連花叢,卻謹遵戒律,從來沒有越過界——”額,惟一一次,是花朝,不過在看到她眼中的淚時豁然清醒,從此敬而遠之,笑了開,“不像你爹,隻有過一個女人,就泥足深陷。”
祈君瞪了他一眼,“總有一天,你也會愛上一個人。”
“你不要詛咒我!”他嚷起來,“真不知好歹,虧我當初費心費力的救你,累的三天三夜……”
“噓!”祈君看看屋內,“花朝在睡覺,你小點聲。”
莫決手指顫抖的指著他,頗覺得自己交友不慎,還是壓低了聲音,控訴道,“那是我的屋子啊,你們就鳩占鵲巢,還不讓我說話,怪我命不好啊,交友不慎啊……”
“好了——”祈君倒了一碗酒,敬過去,“我敬你一杯。”
“這還差不多。”
祈君看著他,忽然笑起來,“不過,說真的,你真的是離狐主?”
“怎麼?”他不滿他的表情,誰說一界之主必須是那種陰沉冷靜的樣子,他就是喜歡做一風流之人,不可以麼?
“沒有,我就是想起了你當初是如何告訴我你與離狐界的關係的。”更加笑的開懷起來。
劫生好奇了,問道,“爹爹,莫決叔叔是如何跟你說的呢?”
“不許說!”
祈君端起碗一飲而盡,在人家的地盤上,還是不說為妙,否則將他們趕出去,還真的是天下之大,無落腳之地了。
那一年,他痛哭流涕的跑到師父麵前要拜師學藝,師父見他誠心,又有慧根,就收為了入室弟子,那時候他剛逃脫情劫,讓師父很失望,於是下定決心要把莫決培養成中規中矩的道人,誰料到,三個月後,他就原形畢露,混蛋的氣的師父差點吐血。
後來,他跟他來離狐養傷,這小子竟然是這麼解釋的,他說,他是一個孤兒,被離狐界的一個女妖貪圖男色捉來,後來離狐界被破了,那些妖孽就都走了,隻剩他孤零零一個可憐人,無處可去。一口一個師哥,纏著他做這做那,處處用自己可憐的身世討他同情——哪有人詛咒自己的地方被攻破……也就隻有他百無禁忌,虧他當初還相信了。
屋內傳來一聲嚶嚀,祈君回過神來,“不過話說回來,花朝現在這種混混沌沌的情況,可如何是好?”
莫決挑眉,“隻是她強迫自己封閉了心智,恢複到最初的混沌狀態,你細心護養,總有一日,會記起的。”
他不急,他會慢慢的等著她記起他。
“不過話說回來,”莫決看著他們,“你們以後不會想賴在我這裏了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不歡迎麼?”
“當然!那這樣,我豈不是每天都會看見你們親親我我,擾我清修!”他說的理所當然,隻是‘清修’兩個字在他口中說出來總有一些好笑的感覺。
花朝睡醒了,從房裏走出來,對它們盈盈一笑,祈君立刻迎上前去攬住她,“你醒了。”
“嗯,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們去後山好不好……”
莫決翻了個白眼,看著桌子上的酒壇子,什麼叫做見色忘友,他今天算是見識了,本來想痛飲三百杯,一醉方休——忽然想到未來的很長日子裏,都能看到他們婆婆媽媽的的身影,頓時覺得暗無天日起來。
“娘子——”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