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野竹閑鶴,離狐境內沒有春秋,轉眼間,不知多少光陰年歲。
也不知是何年何日,她褪去紅衣,素紗為裳,侍於君側。多少恩寵繾綣,羨煞旁人,她卻並無歡喜之色,淡淡一笑,眉眼間釋了許多流年。
隻有那一次,明月初上,她與莫決共樽對月,恰是桃花飄落的時候,鋪天蓋地的桃花落了半山,她喝的醉了,倒在花間,仰頭望月,癡癡的笑,他俯身想要吻她,卻隻見她眼角落下淚來,盛著明月的瞳眸刹那間注滿憂傷。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碰過她。
她也,再也沒有喝醉過。
又逢晴日,她白衣翩然,走在山路上,迎麵走來一個少年,道袍雲鞋,清瘦挺拔,見到她,有禮的點點頭,“姑娘,此處可是離狐?”
她點頭,覺得他有些麵熟,淺淺一笑,少年與她擦身而過。
忽然有些難過,屈身坐在草叢中,抱住自己,神情恍惚開,她怎麼會記得,也曾有這樣一個道袍少年和她走過千山萬水呢,不記得也罷——
少年向山上走去,眉目清明,依稀有誰的模樣。
“儂家住在朝歌下,綠水青山美如畫……”
清脆的少女聲從藩籬下傳來,幾個玩耍的姑娘,嘴裏麵念著流行的情詩,在藩籬下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儂家阿哥清如水——”
其中一彩衣女子,手執團扇,看了牆外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落在眼中,更加放肆的嬌笑起來,“姐姐,你看那公子,眉清目秀好似哪裏見過。”
大一些的姐姐蓮步姍姍,碧色的裙擺清漾著向他走來,嫵媚至極的望著他,笑道,“公子,竹下寒涼,何不進舍中小坐?”
這場景也殊為熟悉,似乎在什麼時候,也有一個什麼人如此而來,大一些的姐姐想起來了,那是很久之前了。
少年麵色一紅,有些羞澀的握緊拳頭,竹舍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莫決敞著衣裳走出來,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懶懶的笑開,身旁的鶯鶯燕燕都圍了上來,他從容的逗著伊人笑靨,刹那間,春光正盛。
少年看的更加羞澀了,偏過頭去,換來莫決的撇嘴一笑,“小道士,尋到離狐來,所為何事?”
“我來找我爹爹。”
爹爹?
莫決挑眉,頓時鶯歌燕語都停了下來,數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這裏隻有他一個男人,那麼他爹爹是——豁然推開眾美人,鼻尖落了汗,他自負風流,可是一向小心謹慎,不過,偶爾一次失誤也不無可能,看他年紀,沉了聲調,“進來。”
少年看他忽然變了表情,不知道因為什麼,跟進來,他關了門,“你是如何得知尋到離狐?”
“聽我師父說,我爹爹臨行前曾提過。”
是了、是了,離狐除了他還能有誰,心中狂下冷汗,仔細看他的模樣,實在想不起來長得像誰,再說,那些露水姻緣,他怎麼可能還記得相貌。
“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這裏,現在可以見我爹爹麼?”
他打量著少年眉清目秀,仔細看看銅鏡裏自己的相貌,雖然也是俊美無雙,卻不甚相像,他還沒有玩夠,才不要做父親!黑眸審視著他,的確不是尋常人類,卻沒有妖相,皺眉問道,“你娘呢?”
少年心中暗想,這人頗為奇怪,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十五年前死於邙山。”
“怎麼死的?”
他問這麼多做什麼,表情認真的嚇人,算了,有求於人,答道,“聽說是與人打鬥,重傷不治。”
莫決長歎一聲,暗想還是查查他的來曆再說,說道,“你既然尋來,就暫且住下,若你真是我的兒子,我必善待你。”
他在說什麼?
“啊?”少年退後一步,小心翼翼的看著他,這個人是不是瘋子,“誰是你兒子!”
莫決看他一臉不可置信,他低頭看著自己也確實不是個當爹的模樣,說道,“你先住下,我查清楚了,再下論斷。”
“你……雖然我爹離開我的時候我還年幼,可是我仍舊記得他一頭白發……或許你是誤會了。”少年看著他,搖搖頭。
一頭白發?
“祈君!”莫決叫出來。
“正是家父。”少年微微一笑。
祈君竟然有兒子!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莫決一想到不是自己的兒子,頓時心裏開朗起來,對了,好久沒去看過他了,領著少年向地宮走去。
“父親始終住在這麼陰暗潮濕的地方麼?”少年皺眉。
“你爹倔強,現在看來,或許是對你娘的事不能釋懷,對了,你叫做什麼名字?”
“劫生。”
“你娘是什麼樣的人啊?”莫決難得的好奇起來,把他的冰山師哥弄到這種地步,實在是不容易。
劫生低頭避過一道橫木,想了一下,“容貌記不得了,大約是很溫柔的人,這一次來,就是因為當年娘讓我將一幅畫交給父親。”
轉過牆角,殿內祈君跪在蒲團上,背對著他們,白發蒼蒼,由於身軀挺拔傲立,頹廢之色少了很多。
少年認出那白發來,撲通一下跪下,“爹——”
祈君豁然睜開眼眸,轉過身來。
莫決留劫生小住幾日,上來的時候,正逢她回來,莫決喚住她,說道,“龍女,告訴她們準備酒菜。”
她點點頭,向院裏走去,劫生多看了她幾眼,直到背影遠去,沒有收回目光,莫決就笑了,“對啊,你也到了有愛的年紀了。”
“不……”他匆匆收回目光,有些臉紅,“不是的,我隻是覺得有些麵熟。”
“隻會用這個借口,小孩子。”
進了遠門,酒菜已經備好,她坐在秋千上,莫決也不管她,其他美人添酒布菜,劫生先向他跪下磕了三個頭,“多謝您這麼多年照顧我爹爹。”
他平時受慣了跪拜,隻是皺眉,手一抬,他便站了起來,“不必如此客氣,你父親是我的師兄,應該的。”
酒過三巡,莫決開口說道,“你的名字很有意思,額——是應劫而生的意思麼?”
劫生。
秋千上的女子忽然變了顏色,隻是轉瞬間即消失,恍然落了淚。
“我也不是很清楚。”
偏偏她的表情落在莫決眼中,她向來波瀾不驚,怎麼忽然哭了——聽她口中喃喃說道,“劫生,劫生,劫後餘生……”
劫生看過去,她臉色蒼白,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怎麼了?”
她起身走出院子,向遠方走去,白衣飄渺,到了小山丘,仰頭不知望著什麼,他們看著她遠去,劫生覺得有些難過,“她是誰?”
莫決心中一震,忽然猜到了一個很該死的答案,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她們一先一後來到離狐界,難道——問出口,“可知你母親的真身?”
“聽師父說,曾見母親化身為龍。”
莫決看著她,忍不住站起來,覺得這個事情太……“那你的母親名諱是——”
“花朝。”
花朝隻是站在那裏,表情恍惚而憂傷。
夜風吹在臉上,很涼。
花朝一人坐在花間,她輕輕抱著自己,長裙曳在花間,微風起時,裙裾似月光微茫,從沒有知道她想著什麼,她自己也不曾探究。
一片、兩片、三片……
飄零的桃花,落在她素淨的手心,著著道袍雲鞋的少年自遠處行來,她看著看著眸中迷霧一片,她真的不記得了,心中彌漫大霧,她從來不想撥開,劫生走到她麵前,他便仰起頭看他,輕柔一笑,小手一揚,花瓣從手心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