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宛若當初
那是,大漢年間,六百年前。
她已經記不得當年懵懂的場景,連父母的模樣都模糊的隻剩一個輪廓,洛陽城外的小山村,她生了一身淡紅色毛發,被當作是妖怪,受盡折磨。
那時候,她靈性未開,混沌未識,尚不知自己是何來曆,甚至癡傻的不知何為疼痛、何為悲傷。
直到有一日,一個男孩子出現在她麵前。
冰天雪地的季節,地窖中結了厚厚的冰,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粗衣,蜷在冰麵上,有村民偷偷跑到地窖口,往下倒水,水一落下來,就結了冰,她全身都被冰凍住。男孩子沿著梯子爬下來,蹲在她麵前。
她什麼都不懂,卻看懂了他眼中的溫潤慈悲,那一刻,有一道明光直擊心底,她便哭了,男孩子抱起他,說,我救你出去。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不大記得,隻是記得那三天三夜的大火,鋪天蓋地的灼熱明亮,她的身上結出一層旁人看不見的水光,火舌肆虐,卻燒不到她,她本沒有感覺,但是,綁在對麵柱子上的少年眉目悲傷憐憫,她看著看著,混沌的思想開始明朗,然後,浴火重生。
再後來,男孩子帶著她離開,還有一個不甚溫和的師父,千山萬水,尋仙訪道。
那是怎樣的一段草木青青的少年歲月,那個小小少年,目光清澈溫徹,還不大的手握住她的時候總是稍微用力,她便安心的跟在他身後,無憂無慮,笑顏如花。
漸漸的、漸漸的……
他們都長大了——
長大到情竇初開的年紀,有一些情愫在日久天長、千山萬水中暗生,不知不覺的集聚,終於在竹林的那個深吻中膨脹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她還是青澀的少女,小小的生命裏隻有師哥,他像神一樣的存在,她常常仰望著他,他目光溫暖清澈,淡淡一笑,便足以構築她全部的生命。
她將他的一舉一動深刻腦中,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她獨自在心中回憶,日久天長,那些快樂終於變成了最刻骨的憂傷。
她已經快要記不得那些明媚的場景了,隻想著就憂傷,六百年,她究竟是如何在黑暗中獨自走過。
這一夜,明月正好,恰逢那一夜,便是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明月,他是一個很淡泊的人,很少有太大的情緒,卻在這樣的夜,閉目落了淚,便是在洛陽城外的那座道觀裏,那又是什麼塵世人的道場,他和她被道士擁開,隔了重重的道士,他倉惶退了兩步,望著他忽然落了淚,她就低斂了眉眼。
那是他第一次落淚,他又何嚐不知九天飛仙要拋棄七情六欲,結果那一次他卻拉著她的手私奔而去,他曾經很愛她啊,為了她放棄了成仙成佛,可是,後來怎麼變成這樣了呢?
這一夜,明月正好,便是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明月,他們兩個並肩躺在屋頂,看星光明月,呢喃著‘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情話,到最後,都把持不住,一個深吻,一段纏綿,在天地之間,放肆而快樂。
那時候,她是他的娘子,那時候的他清瘦溫雅,尤其是對她,那樣溫柔的一笑間,她便沉淪至今,是啊,最可惜的是她一直喚他‘師哥’,始終沒有改口叫他相公,因為,她天真的以為,未來好長好長,長久的足夠她慢慢的適應,好可惜,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一夜,明月正好,這一夜明月正好。
也是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明月,他在須彌山下對她許下那個承諾,讓她等了一年又一年——一直等到萬劫不複,再也回不來。
花朝坐在石凳上,聽著房簷上淡淡的呼吸聲,如水涼夜,她眼眶溫濕,晚上小鳶替她斟了幾杯謝花酒,她不好推辭便喝了,現在頭腦有一些茫然,很本能的看向他,想起一些許久未想的往事,呆滯住了目光。
祈君悠悠醒來,看見花朝坐在石凳上,心裏麵有些疑惑,她是何時出來的呢,看她一身衾衣,身上也並未有殺氣,放下心來。
距離那一夜已是好幾日,她的傷勢略微有了一些好轉,他有些愧疚,連續幾日親自熬了湯藥,花朝本來很猶豫,最後還是喝下了,此時,他看看天色,皺眉翻身下來,“夜這麼涼,你出來做什麼?”
她低下頭,輕輕的說,“賞月啊,公子有沒有興趣和我共賞明月呢?”
他抬頭,今日的月亮並不是很好,低頭看她認真仰望的模樣,幽幽說道,“你真是一個陰晴多變的姑娘,忽冷忽熱的讓人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一笑,起身飛起,輕飄飄的落在房簷上,屈膝坐下。
祈君看的怔了,翻身上了房頂,坐到她身邊,或許是距離有些近,他手心出了一些汗,然而,理智卻更堅定的讓他沉靜下來,“睡不著麼?”
他的聲音帶了幾分慵懶沙啞,滲入黑夜,在花朝聽起來帶著莫名的親昵,輕輕的應了一聲。
“我卻睡得沉了,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可是醒來就忘記了。”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反正也無事,我們說說話吧。”
花朝的眼眶就澀了,“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