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五)(1 / 2)

第二十八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五)

秦煙冪拖著步子在城外走了一會兒,靠坐在了暗香亭粗大的紅柱上。城門已經關閉,熟識她的人都在裏頭,她可以放心地歇一會兒了。

隻是,明明已經疲乏到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了,她微闔著眼,卻沒有任何睡意。腦中已不再全然空白,而是轉為了一片混沌,時不時地浮現出見過的人,耳邊也不斷回蕩著聽過的話。

自己是怎麼落得現在這副落魄狼狽的模樣,她其實是明白的。

再孤獨成性的人,在心底最深處,偶爾也會奢望有個人能靜靜牽著自己的手,一直默默相守下去,即使不能相知也無妨。

“我既決定吞下你給的藥,便就決定相信你。”

“偶爾也讓別人照顧一下你,如若總是孤身一人,有時會很累的。”

“你若嫌棄這一小杯不好喝,我就把它倒了,重新接一杯,直到你覺得好喝為止。”

“和你那七大哥熬得一樣好喝。”

“別求觀音了,我救你。”

“龍寡教教主,今日誰要救他,便是要做整個武林的仇敵。但如若你鐵了心要救他,我桑流景便會護在你身前,與整個武林為敵。”

“秦煙冪,不要說什麼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之類的傻話,因為隻要我不死,你都有辦法醫好我吧?”

“秦煙冪,我這是怕你累死才過問的。”

在看到清晨一同含笑牽手上街買早點的老夫婦時,她也短暫地奢望過,所以,她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動心了。至於是從哪一句開始的,她沒有留意。

她輕輕一笑,透著一絲苦澀與寂寥。此刻的遍體鱗傷,不是自己選擇的便是自找的,也算是咎由自取了,怪不得別人。

可她無悔,所以,她也不怨她自己。

她想實現的都成真了,桑流景的願望,‘暗陌’的解藥,還有溫羨昔說過的誰都奪不走的自由。老天總是要讓欲將願望實現的人付出代價,對誰都是一樣的。因此,到現在塵埃落定之時,仔細想想,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值得悲傷的事。

最後,一如最初,仍是孑然一身。

硬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除了多了一身不知在死之前是否有望痊愈的傷,再就是自己曾對師然諾說過的那句話——“我要走的路,注定沒有同路人。”在落夢樓裏,說的時候心底還有最後一絲的不肯定,此刻,卻是深信不疑。

秦煙冪忽然想動一動自己的右指,覺得自己做了努力之後,她想睜開眼看看是不是有哪根手指成功地動了,但接著又是輕微的苦笑。她終於記起自己的右手還包在油布之中,是看不到的。

“我還有左手,還可重頭再來。”

到了這時才忽地想透徹了,原來憶昔苑裏的這幾字,她不是要說給趙炅聽的,至於是在鼓舞自己、勸導自己還是允諾自己,她已經沒力氣思考清楚了。

陸初零曾說,人要麼活到極致盡興,舒心無悔地平靜死去,要麼活到再也無法忍受活著,生無可戀地淡然死去。

放到她身上,卻隻能從中取出幾字方才貼切一些——要麼舒心無悔地平靜死去,要麼生無可戀地淡然死去。縱使如此,她也不能肯定自己明早若是醒不過來,到底該算是前者還是後者。

秦煙冪緩緩垂下頭,將平和如無聲螢火的麵容隱沒在額前有些過長的碎發之下。最後回響在耳畔的是溫羨昔最後一次對她的評論之語。

混沌的腦中隱約記得那年自己十四歲,已經可以獨自出診三年了。那是在她無知無覺地昏迷了五日醒來之後,溫羨昔拿著她昏迷前寫下的藥方,衣裙雪白地坐在床沿,望著窗外,神色淡然地說了一段她許久未再想起的話。

“阿煙,自從我準你出師之後,宮裏一出現什麼太醫不曾見過的或是無法診斷的易染之疾,你就想盡法子讓自己染上,每每都要一意孤行地以身試藥。我曾問你為何,你回答說,因為你看到他們很想活。姑姑知道,比起年幼時日日木然地坐在門前台階上等死的你,現在的你,不僅在醫術上能夠獨當一麵,也從不在心中計較那些瑣碎的是是非非,還會十分內斂地悲憫蒼生了,早已好到遠遠超出了姑姑的期望。隻是,你可曾想過,可以為任何人死,卻從不為自己活,這種在你看來不傷人不傷己,甚至對誰都好的活法,或許也是一種另類的自暴自棄?”

一位宮人走到院內高大的柳樹下,欲用火把點燃吊在樹幹下鋪著幹草的秋千,眼前一晃,火光閃過,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被人奪走了火把,一隻手扣緊了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