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痛並快樂著
(一)
那天的陽光,那天的草香,那天的夏蟲。
紫騏伸著懶腰踱出了院子,看到哲楓堆了滿臉燦爛的笑,斜斜地靠在自行車上。從未發現新的一天可以這麼充滿能量。
紫騏嘟著小嘴慢吞吞地移到哲楓麵前,被他一把摟住了脖子,硬塞進自己懷裏。
“哎,一會讓人看到了。”紫騏慌張地掙脫開來。
“看就看到唄,反正總有一天都要公布於眾的呀,我們的婚禮一定要辦得轟轟烈烈的。”
紫騏有點害羞,卻還故意保留著自己那一股傲氣,“誰要跟你辦婚禮了,真是臭美。”
兩人如同小孩般靦腆的笑,讓空氣也甜甜的。
哲楓突然牽起紫騏的手,認真地問,“如果我不是金哲楓,如果有一天我什麼都失去了,沒有車,沒有房,沒有名氣,你還會愛我的吧?”
紫騏咬咬嘴唇,搖了搖頭,“不會,你不會什麼都失去的,至少不會失去我,來,把你的錢包給我。”
“幹什麼,現在就要察看你未來老公的財產狀況了嗎?”哲楓邊說邊不情願地把錢包交到紫騏手上。
“我倒想看看在物質方麵一無所有的金哲楓是否就真的像你自己所想的一文不值了,今天,我們就當一天最幸福最快樂的窮光蛋,靠我們這兩雙手。”
兩隻手掌合並,十指緊扣,淋浴在陽光中。
(二)
“夏紫騏,夏紫騏。”
“金哲楓,金哲楓。”
兩人在自行車上,一前一後,沿著堤壩,迎著風向前衝。
“你為什麼叫我?”紫騏把腦袋探出去。
“我怕你會走掉,那你又幹嘛喊我名字?”
“我怕你不知道我會一直都在。”
哲楓直接離開了車凳,直起身子使勁地踩腳踏板,像隻快樂的飛鳥。
自行車,哲楓,紫騏,玻璃櫥窗,蛋糕。
他們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哲楓麵露慚愧之色,丟掉了錢包,他又能憑什麼來讓紫騏快樂呢?這種想法讓他不禁失落。
“幹嘛呢,幹嘛悶悶不樂的,是不是吃不到蛋糕很鬱悶呢?”紫騏故意逗他。
“物質條件還真是個現實的問題,就像看著你吃蛋糕的那種快樂,沒錢就是買不到。”
“我不是說了,我們加起來有兩雙,四隻手呢。”紫騏拉起哲楓的手,連甩都沒甩一眼玻璃窗那邊的芝士蛋糕,就瀟灑地走掉了。
一家裝修簡單的花店外牆上貼著的招聘廣告被撕了下來。
紫騏和哲楓坐上了店裏的摩托車,開始繞著整座城市一個一個角落地送去鮮花,送去最深的祝福。他們看著一個個被幸福和喜悅堆滿的笑靨悄悄地綻放著,自己也被深深地感染了,感動了。偶爾,他們會在某個小公園的長椅上停留片刻,吃上一根香甜的雪糕,還會互相記憶考問手裏那張紙上滿滿的花語。這種付出,也是一種收獲。
從老板娘手裏接過半天的報酬,雖然疲憊不堪,哲楓和紫騏難掩喜色。哲楓抽出一朵還帶著露珠的紅玫瑰,想買下來送給紫騏,但以他們當天的經濟條件來說,一朵玫瑰似乎顯得有點昂貴。所以,紫騏拒絕哲楓的禮物。
就在兩人達不成協議時,老板娘遞過來一條顯得有點單調的枝,上麵是兩朵怒放的木棉花,“這個送給你們吧,不是店裏賣的,是我家院裏不知道怎麼折掉的,我看它還開得這麼歡就帶過來裝飾一下門店,其實用不著動不動就說永遠,木棉花的花語是珍惜眼前人,這就夠了。”
兩朵木棉花,連接著兩顆如熾的心。
黃昏時分,大街小巷裏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看得人陶醉。哲楓和紫騏避開了人流擁擠的市中心,漫步在老城區兩旁種滿非洲楝的小街上。
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奶奶正悠閑地在自家的院子裏清洗著玻璃杯具,高腳杯在清水裏晃動,折射出白熾熾的光。哲楓借著這道光回想起天翔那天在天台上說過的那個有關彩虹的傳說。現在,他大概明白這個傳說出自哪裏了,“哎,夏小姐,你從小就是詐騙集團的吧,年紀輕輕就騙人說,彩虹的四十五度角裏有秘密?”
紫騏對這句話出自哲楓的口深感意外,得意洋洋地歡笑起來,“我哥告訴你的?這句話我就對他說過而已。”紫騏倒著走,“你不相信嗎?”
“廢話,”與紫騏邂逅的那一幕突然撞進哲楓的心裏,不可否認的是,那裏還真的有秘密,紫騏的出現就是最大的神話,可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樣荒謬的事,“你胡編的吧?”
“信不信由你。”紫騏轉過身,俏皮地走在哲楓前方。
哲楓突然陷入惆悵,“其實……你會不會覺得委屈,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不能光明正大地愛你?”
哲楓低著頭,還在向前自顧自地走著。紫騏已在他身前的某個地方停下了腳步。
那種突然的安靜讓他察覺到了紫騏的變化。他抬眼凝視著沉默的紫騏。
紫騏忽然之間浮現出來的微笑打破了她臉上的平靜。她淡淡地笑著,慢慢地折回到哲楓眼前,“什麼都不用懷疑,什麼都不要再問了,我想你都懂,不要去考慮那些煩惱的未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怕,不會恐懼,你會嗎?”
哲楓欣慰地搖搖頭,把紫騏摟進懷裏,他握著車把的右手,也漸漸鬆開了。那輛自行車倒在大樹下,卻一點也不孤單。
(三)
豪門的婚宴總是奢華得嚇人。
在市中心最高檔的五星級大酒店裏,某珠寶大亨正在大張旗鼓地辦酒宴豪請眾客,把戀愛不到半年,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女模娶進家門。
金燦燦的宮殿般的酒店,大圓頂,擠滿了大廳的紅玫瑰。一切像是童話裏的布景。
哲楓被玫瑰花海簇擁著,與兩個西裝革履的貴公子寒暄。微微有點發福的新郎看上去相當魁梧,一頭烏黑的短發上全噴上了摩絲,有些許不自然。當然,也許他隻是想讓自己顯得年輕點,“老牛吃嫩草”也用不著吃得那麼明顯。他緩緩走近哲楓。
“哦,是金先生呀,謝謝你賞臉來我的婚宴。”
“像這種世紀婚禮,能不來一飽眼福嗎?”
“我之前總聽我太太說起你,她走秀時好像見過你,也是你的忠實粉絲呀,這可讓我吃了不少醋,你這個假想情敵也有點太強了,英俊年輕不說,聽說還曾經當過SOLO的執行董事,真是讓我不得不折服。”
“哪裏,隻是個空頭銜罷了。”
兩人的客套談話被新娘的隆重登場打斷了。車門一開,準新娘一襲長紗傾瀉而下,白得晃眼,更為搶眼的則是手指和脖子上被光線折射得刺眼的大鑽石。她的婚紗及地,底下的薄透蕾絲優雅地披散在紅地毯上。妝容一改過去舞台上的濃妝豔抹,自然的,淡淡的。
哲楓的目光剛一掃過去,一陣心痛便猛然襲擊他的心。他的目光停留處,並不是迷人嬌美的新娘,而是那一輛銀白色轎車旁邊蹲著慟哭的她,恩珠。她右邊附近就是一個天鵝造型的小噴泉,水花細細地散開來,形成一個半圓的弧形,然後墜入草坪。那些離散開的孤零零的水珠,作為背景,讓恩珠的哭顯得更憂傷。
新娘笑得最幸福,恩珠哭得最悲傷。這兩種表情,拚湊在同一個畫麵裏,把哲楓的心刺得太痛了。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脆弱的恩珠。可是,他並不想去安慰,去打擾,畢竟,他比誰都了解恩珠此刻有多需要被尊重,他已經不忍再闖入她僅有的那一點點空間。所以,他隻是靜靜地轉過頭去。可惜的是,他沒注意到恩珠手上緊緊攥皺的紙團。
在婚禮上哀悼眼淚的葬禮。
(四)
院子裏灑滿了陽光,哲楓正在忙碌著把一袋袋的東西放到車後廂裏。而紫騏也沒閑著,一直拉著扯著把恩珠從屋裏帶了出來。
“幹嘛突然要去釣魚,我沒經驗,一點也不懂。”恩珠還是一副要往回走的趨勢。
“沒關係,你負責分享我們的成果就好了。”紫騏“不屈不撓”,非得讓恩珠陪著一起去。其實,這也是哲楓的用心良苦,他想盡量給恩珠快樂。
“對嘛,去看看也好,在家裏呆著多悶呀,你要不去我們也不去了。”哲楓從車後廂裏探出頭來。
“這……好吧。”
車子駛往郊外,穿過一排排桉樹,把日影也剪碎了。
垂釣的池塘遠離人煙,落在一片樹林的邊緣。這個地方的主人是哲楓朋友的遠房親戚,哲楓曾經來訪過一次。天地間如此空曠的空間,就住著老夫婦倆,還有他們可愛活潑的孫子和孫女,分別才十歲和七歲大。大媽正在屋旁的石榴樹下拿著竹竿打落一個個果子,而兩個小家夥扯長了衣服等著接。原來他們是來爺爺奶奶這裏度暑假的,過不了多久就得回到城裏上學了。這幕其樂融融的場麵讓人心生羨慕。
“他們好幸福呀,要是永遠都不用分開就好了。”恩珠突生感慨。
“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地方,年輕一代適合大都市,而老人家喜歡回歸自然,這就是生活。”哲楓也感觸頗深,一邊忙著把小蝦勾到鉤子上作魚餌。
哲楓和紫騏握著釣魚竿,不知道在池塘邊呆了多長時間,兩人中間隔著恩珠,兩手空空的恩珠。
“我忘了拿桶了,恩珠,你先幫我拿一下。”哲楓把釣魚竿遞給她。
隻剩下她們了,沉默著,看著平靜的池水。突然傳來某種特別的聲音,來自大媽嘴裏吹著的一張葉子。兩個小家夥天真爛漫的臉上掛著大大的愉悅。
“我希望老了也能這樣,像她們這樣。”恩珠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嘴角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
“嗯,最簡單最平凡的幸福,這首曲子好美呀,好像在哪聽過。”
“老歌吧,我也有很多喜歡的韓國民謠,還有很多聽過而難忘的,卻一直不知道名字,對了,你們中國也有很多好聽的經典曲子,你有最喜歡的嗎?”
紫騏低頭想了想,“我想,再沒有曲子比《彩虹戀人》要動聽了吧。”
恩珠剛剛還刻在臉上的笑突然一掃而空,《彩虹戀人》,在哲楓枕頭旁的樂譜?他說有著某種特殊意義,隻為某個她演奏的曲子?她像是明白了,發現了什麼,一時間無法從深陷的迷惑中出來。或許,她真的明白了。
“哎,你這邊好像有魚上鉤了,快點。”紫騏突然興奮地叫起來,把恩珠的思索打破了。
哲楓跑了過來,幫著紫騏手忙腳亂把魚給收進漁網裏。一條30多厘米的鱸魚,還在網上活蹦亂跳,作最後的掙紮。
兩人凝視著彼此,笑得那麼歡,甚至壓根沒注意到被冷落在一邊的恩珠的情緒變化。
原來屋子裏還能通到電的,再過去不遠就是一個小村落了,這得靠晚上隱約從樹林對麵透過來的光線才能發現。
七個人圍坐在一張圓木桌上,旁邊是燒得正旺的篝火,上方還烤著四條微微發黃的魚。
“哥哥請你們喝飲料。”哲楓使勁搖晃易拉罐,手指一扣,汽水射出好長一段距離,引得小家夥們大拍手掌歡呼雀躍。
隻有恩珠,靜靜地守著自己的沉默,她實在笑不出來。
“恩珠,呐,你的綠茶,我知道你不喝汽水。”綠茶就舉在恩珠麵前。
“紫騏不是也還沒拿到喝的嗎?先給她吧,再怎麼說,她可是你的……”恩珠抬起頭來認真地注視著哲楓的眼睛,“妹妹。”
氣氛有點古怪。哲楓明明從那雙眼睛裏讀出什麼了,就算篝火在裏麵燒出了影子。
“沒事,我再去車裏取。”紫騏裝出一副對那兩個字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我去吧。”恩珠沒等紫騏回應,已經推開椅子轉身走向屋後的空地了。
返回的路途中,車裏的三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也許是玩累了,也許是覺得那一刻更適合安靜。
(五)
“後天就是爸的忌日了,我想回去彩虹村兩天。”
“我跟你一起回去。”
紫騏對天翔的決定有點意外。
“怎麼了嗎?那裏本來就是我的家。”天翔把手中的一根狗尾巴草扔出去,“再說,對於夏叔叔,我的愧疚太深了,他去世十年,可我居然一點也不知情,還一味地怨他,恨他當初把我拋下,也來不及報答他的養育之恩。”
“爸會懂的,會的。”
“紫騏,”天翔目光堅定,“我們……回家吧。”
紫騏很欣慰,因為,這樣的畫麵,這樣的對話,是她這十年以來夢中才敢奢望的情節。
(六)
“你真的要回彩虹村,一個人嗎?”哲楓靠在陽台上,看著紫騏在衣櫥前收拾衣服。
紫騏停下手,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不想說實話,“是呀,當然是一個人。”她的聲音比往常小得多。她又繼續往包裏塞衣服。
哲楓有點急了,搶過她正在疊著的一件運動服,“你在幹什麼,為什麼要大包小包的,你不是隻回去兩天嗎,有必要把你整個衣櫃都搬回去嗎?”
“給我啦,”紫騏把衣服搶回來,“這些衣服都是不穿的,還很新,所以拿回去給有需要的人,這叫資源利用懂嗎?你緊張什麼,難不成怕我一去不返嗎?”
雖然紫騏隻是隨口說說,可是她的話真的問住哲楓的心了。不知道始於何時,哲楓總是害怕擔憂,害怕失去,擔憂分離,就像偷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想放手,不想放棄暫時的所有權,可是卻日日夜夜地恐懼總有歸還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