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站到了樸素珍的家,那間有著脫了灰的牆的老房子。
這次,他麵臨的是徹底的決然,吃了個閉門羹。而且,他被告知了恩珠早上已經走了,不知去向。
就在他茫然地抬腳離開時,空中旋落一張紙條,上麵用韓文寫了一行字;恩珠被趕走了,她現在需要你的幫忙,請盡快找到她。
哲楓抬起頭,卻看不到人。
恩珠被趕走了?那她會去哪裏呢?哲楓開始一路搜尋。
繞了大半個城市,哲楓終於在那個荒廢了好久的小操場的滑梯上發現了尹恩珠,她孤零零的,陪著腳邊的行李。哲楓記得在韓國時總跟恩珠提起的這個隻屬於他和江雪的秘密基地,每次闖禍必造訪的避難所。裏麵的樹幹上已沒有了他所說的小時候自創的“外星人符號”,隻有滑梯內側的水泥地上還留下他的名字的淡淡刻痕。
“這裏晚上會有壞人。”
尹恩珠抬起頭,在月光下露出尖尖的下巴。她茫然不知所措,眼神迷離。
“一個人不害怕嗎?”哲楓彎腰想把她的行李提起來。
“不用了。”尹恩珠抓住哲楓的手臂,凝視著他湊得很近的眼眸,“我自己來,不要管我。”
“恩珠,以前的事算了吧。”哲楓的話如此突然。
“算了?”恩珠不明白這句“算了”到底算是什麼意思,絕交?當從來沒在彼此的世界中存在過?
“你要都忘了嗎?”她怔怔地問道。
“不是,我要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開心,快樂,沒有包袱,忘掉不開心的事吧,我忘了,你也忘了,隻要記住我們曾瘋狂地叫喊著一起走過的那一段就夠了。”
“我應該說些什麼呢?”
哲楓頓了頓,把那道一直憋著的悶氣釋放了。他從尹恩珠手上拿過行李,平靜地說,“現在你什麼也不必說,跟我回家吧。”
哲楓走在前麵,心情格外地輕鬆,他的影子透過操場邊那盞已經瀕臨掉落,隻通過一根電線連接著,看上去搖搖欲墜的路燈,斜斜地映照在大地上。
尹恩珠的鞋尖觸到哲楓躺在地上的影子,她的腳緊緊地追隨著,不願意錯過任何形式的任何一個與哲楓接觸的機會,哪怕隻能靜靜看著,觸碰著他的影子也好。
月色泛黃,路燈泛黃,人也泛黃。
天幕悄悄,樹梢悄悄,人也悄悄。
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恩珠在江家的突然出現,並沒有像想象中那麼轟動。這是因為,江淑惠和江雪都知道她的存在,這份得知來自三年前哲楓偶爾寄回來的信件,之後也隨恩珠的消失而慢慢淡掉了。無論如何,江淑惠對恩珠向哲楓伸出的援手是懷著感恩之心的,所以一看到她就熱情洋溢,當作上賓對待。
(七)
“紫騏,”哲楓麵露難色,“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四隻光著的腳丫並排著。兩人擠在陽台的盡頭,藏在圍欄黑漆漆的影子中。
“不是要談嗎?”紫騏按亮手機,看了看上麵的時間,拿在手上揮動著,“可是從剛剛出來到現在,你已經沉默了十二分鍾了,真的以為沉默,是金嗎?”
哲楓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其實我想說的是,恩珠。”
“我知道,你們有故事嘛,在另一個國家,你們一定有著很多過去,而且是不簡單的過去。”太黑太暗,看不清,猜不透紫騏的表情。
“是,是有很多很多,我曾經對你說過,由於家庭的原因,我剛到韓國的時候,很故意地去毀掉自己的生活,打亂自己的步伐,總是動不動就惹回來一堆的麻煩,當時恩珠是個社工,因為本身是孤兒的緣故,所以很愛幫人,總是去幫助那些心裏有陰影,不自覺地走了歪路的少年擺脫困境,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你對她的感覺怎麼樣,你喜歡過她吧?”
哲楓有點遲疑,清醒地整理了一下思緒,“也許吧,當時以為對她的那種感覺就是別人口中所謂的純純的,像淡淡的草香一樣的初戀,一開始時我對她很厭煩,總是讓她在眾人麵前難堪,所以她常常不得不采取跟蹤我的方式,有時候我就故意整她,裝成去跑步的樣子,讓她跟在後麵追好幾條街,之後我才知道她從小身體就不好,甚至走路走多了也會很累很疲憊,後來慢慢地就變成了我天天背著她走過好幾條街,可三年前,正在我以為自己離不開她時,她突然消失掉了,一點痕跡也沒有,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紫騏心裏酸溜溜的,因為深切地感受到這一份簡簡單單的愛飄逝在空氣中的碎屑,因為它占據的那個心靈角落屬於這個他,因為這個他也已經侵略了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又或許僅僅因為,自己想為一份過去了的感情哀悼片刻……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我說了太多了,或者我根本不應該說這些?”哲楓有點戰戰兢兢的。
“沒有呀,我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其實,有些事是值得被記住的,這些事就是。”
“那你……會不開心嗎?”
“會、會不開心,不過,我很好,相信我。”
“嗯。”哲楓的一隻腳丫慢慢騰過去,和紫騏的腳並在了一起。
“幸好你不是出生在舊社會的女生,要不然哪能有這麼大的腳丫。”
“你哪隻眼看到我腳大了,明明比你的小半截。”
“大腳夏紫騏。”
“你還說。”紫騏用手把哲楓的嘴堵上。
(八)
紫騏隔三差五地就會到藍氏廣告公司和阿諾商討各種品牌的廣告創意。雖然她對廣告的製作流程方麵隻能算是個門外漢,但在創意的寬度和廣度方麵都敲開了突破口。
阿諾的辦公桌就在天翔的辦公室外,中間隻隔了一道大玻璃。當紫騏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想象中,她沒有注意到玻璃那邊的另一雙專注的眼睛。天翔在那些個時候總會免不了犯點錯,要不就是把名字簽到白紙上,要不就是把筆筒當作水杯放進口中,偶爾也會被滾燙的茶水灑到大腿。
他還記得那一晚江雪說起的有關紫騏的情況。夏振邦十年前就已經因為胃癌去世了,之後紫騏被江家收養。他無法克製地動了惻隱之心。那個曾經是他最愛的妹妹,陪著他一起和光陰做伴長大。他記得她的笑,她的哭,她的一切一切。她好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迷失了十年。現在,就隔著一道薄薄的玻璃,像是根本不存在的玻璃,他居然可以這樣近地看著她。好幾次,他和她在洗手間門口,在電梯裏,在辦公室外,在茶水間相遇了,他多想開口說點什麼,哪怕隻有一個字,你,我,早……什麼也好吧。可是,他那些惡劣的行為,他對紫騏這幾次的殘酷無情,讓他啞然了。
……
該說的話,總會掙脫而出的。
在藍氏廣告公司門口,紫騏和阿諾還在談論著和外企品牌合作的事宜。紫騏猛地想起自己的錢包,在身上一頓翻後,也搜不出錢包來。
“怎麼了,不見什麼了嗎?”
“我的錢包好像落在上麵了,我回去找一下,你先走吧。”
“那好,我們明天再約個時間把後期的東西整理一下,明天見。”
“嗯。”
紫騏又回到了電梯口。電梯門一開,紫騏和天翔相遇了,她在外麵,他在裏麵,他們兩人之間的狀況就像現在這樣,隔開了一扇門。他們都不知道該顯露一種怎樣的表情,天翔想開口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不成形了。紫騏低著頭退到一邊,給天翔讓路。天翔也不好再說什麼,就這樣走出去了。
現在,她在裏麵,他在外麵。
天翔剛走到服務台旁,整棟公司大樓就突然黑了,保安們一頓起哄,原來是電線線路出了問題,導致了斷電。天翔還沒到幾秒的時間就反應過來,拔腿就往電梯跑。
“紫騏,你在裏麵嗎?紫騏。”
他見裏麵沒人反應,又急急忙忙地跑上了二樓。就這樣,他一層樓一層樓地接著往上跑,累得氣喘籲籲的。在六樓的電梯裏,他終於聽到裏麵的求救聲了。
“紫騏,你別害怕,我在這裏,你別怕,閉上眼睛,想想我們的夜光表,想想可以走動的時針、分針,是不是很亮?你說過看著那個發光的表,就不會怕黑的,你還記得吧。”
這時,走道的燈亮了,電梯也重新啟動。電梯門慢慢打開,走出來的居然是打掃的清潔阿姨。
天翔似乎預感到什麼,他轉身向後,看到紫騏一個人站在走道的盡頭,光線無法抵達的地方,天翔看不清她處於漆黑中的臉。
原來,天翔剛離開電梯時,紫騏就發現自己把錢包擱在手中的文件袋裏,她趕緊趁電梯門沒關之前鑽出去了。她從一樓的洗手間裏出來後,看到天翔焦急地往樓梯上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也跟了上去,天翔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裏了。
現在,他們的狀況似乎有質變的趨勢。其實,從剛剛他們並不清晰的對視裏,他們就都明白了自己內心的冰到底解凍了多久,隻是還不知道該往何處流淌罷了。此時,他們沉默地坐在公司不遠處的一個小公園的秋千上。
“你應該知道我恨你吧?”
“嗯。”紫騏點點頭,有點傷感。
“那天,我發了一天高燒,在醫院裏迷迷糊糊地躺著,等著你,可是,兩天兩夜過去了,我怎麼也等不到你,惡心,一直吐個不停,頭痛得快要死掉,什麼也吃不下,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看著慘白的天花板,時常出現你的影子,結果,進來的是他們,告訴我,你們把我賣給他們了,當時我病還沒好,衝回家裏,看到大門緊鎖,裏麵空蕩蕩的,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他們回到另一個陌生的家,不知道那一段時間是怎麼過來的,在那個地方,我輟學一年,天天在家裏躺著看窗外的雲,變幻無常的雲,常常讓我想起過去,我還是沒辦法接受被拋棄的事實,可是,看了那麼久,我的心也慢慢變冷了,我靠著對你的怨,對你的恨一直支撐著,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讓你後悔,讓你為自己的狠心付出代價。”
天翔激動不已,淚光閃爍,而紫騏已是滿臉淚水了。她的哭從來沒有聲音。
“可是,當我知道你就在身邊,離我如此之近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居然不由自主地覺得慶幸,欣慰,在知道夏叔叔已經去世的時候,我突然很想保護你,照顧你,想在黑暗時陪在你身邊,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恨不起,想不到最後,我還是輸給了你,輸給了自己的回憶和感情。”
紫騏抬起頭,以為這樣眼淚就不會往下掉。
“爸爸那時得了胃癌,晚期了,因為不想拖累你,所以把你托付給別人,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讓我繼續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讓我認你,可是我相信他,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我接受他的安排,從你的世界裏消失。”
天翔在紫騏麵前蹲下,仰視著她,“這些年,你好嗎?”
紫騏淚如泉湧。
“我那樣傷害你,原諒我。”
紫騏搖搖頭,緊緊地擁抱著他,“什麼都別說了,哥,我隻要你好好的。”
(九)
恩珠在江家的幾個日夜轉瞬即逝。她總是無意中與紫騏眼神相交,紫騏友好,她不安。雖然她根本不知道紫騏和哲楓的關係,但她就是莫名地不安。而哲楓,還是像以前一樣待她好,可是那種微妙的感覺已經淡掉了,現在,多了幾分客氣。
江家的天台上飄動著雪白的床單和透明的蚊帳。那份單純的白上還印著斑駁的日光,地上刻出一小塊一小塊的陰影。哲楓手插褲袋,慢慢地爬上往陽台的樓梯。就在幾分鍾之前,他看到恩珠也爬了上去。
他撥開一張張微微舞動的床單,終於看到恩珠抱著手臂立在盡頭,眺望著遠處的某個點。
“在看什麼呢?”
恩珠轉過臉,看到哲楓慢慢地湊近欄杆,眼睛也望著遠處。那是跟她不一樣的定點。
“哦,沒事情做,所以上來吹吹風。”
“這幾天你天天跑出去,是去工作吧,忙旅行社的事嗎?”
恩珠的心稍稍一怔,硬是把飄忽不定的眼神給按住了。“是,旅行社最近比較忙呢。”
好一陣子的安靜。
“哲楓。”恩珠突然變得憂傷。
“嗯,怎麼了?”
“我,”她轉過身向著哲楓,“可以再抱抱你嗎?”
哲楓隻是對恩珠的改變感到意外,定定地矗著,像一尊雕像。他的心一股莫名的憂傷也油然而生,所以,他把她摟得緊緊的。
恩珠的眼角落下一滴淚。沒人看到的一滴淚。
午後的風偶爾吹得張揚。風一起,床單整個被掀起了。床單背後,紫騏的身影就這麼進入到哲楓的眼眸裏。
哲楓和紫騏對視著,紫騏顯得異常地安靜。
風止了,床單停了,紫騏不見了。
紫騏有權利生氣的,她也應該生氣,畢竟哲楓還是忍不住擁抱了他的那段過去。當然,事實並不如所見那般,哲楓隻是無法對一種紀念完全地放手。從紫騏在床單背後消失那一刻起,哲楓已經一整天都沒再看到她了。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哲楓在“通往地獄之門”前徘徊了許久,最終他抬起了手。門那邊,卻久久沒有回應。他盤腿靠在門上。
“吱”的一聲,哲楓應聲隨著打開的門倒下。他仰著的臉上方是紫騏平靜俯視的臉。
“你沒事幹嘛靠在門上?”紫騏的語氣如舊,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我,”哲楓一下乍了起來,“今天的事,對不起。”
“就這樣嗎?如果就這樣的話,那就沒事了。”紫騏的鎮定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我都認錯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你看,”紫騏把衣袖挽起,白皙而柔嫩的皮膚上有幾條淡淡的黑色筆痕,她盤腿陪哲楓坐著,“我寫東西時總是不小心在手臂上沾到墨水,如果不是很刻意地去揉搓它,筆痕總得兩三天才能完全消失掉,”她抬眼認真地凝視著哲楓,“你和恩珠之間就像這幾道筆痕,而且是不能淡掉的筆痕,我想我沒有權利要求你的過去單純到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所以,我真的不怪你們,隻是因為我也是人,是個普通的會吃醋的女生,因此也需要少少時間來說服自己,安慰自己,現在,我可以告訴你,Iamok。”
哲楓把紫騏輕輕攬入懷裏,“謝謝你的諒解,你真好。”
“哲楓,”紫騏頓了頓,“我有事想告訴你。”
哲楓注視著她嚴肅的眼神,一種難言的不安撞到他的心坎上。
藍天翔是我哥。
藍天翔是我哥。
……
一直到半夜,哲楓的耳際還在回放著這個聲音。他也搞不懂自己的心到底是種怎樣的滋味,但不容置疑的是,那不僅僅是驚訝而已。
(十)
天翔的車在公園門前停下。
江雪關上車門,仰望著公園的牌子,“你今天怎麼突然有興致來這裏?”
“我是帶著任務而來的。”
他從車上取下一個裝紙鶴的玻璃瓶,裏麵裝了滿滿的一瓶硬幣。
“給你的。”
江雪不明白地皺著眉頭,看著裏麵一個個嶄新的一元硬幣。
“你到底想幹什麼?”
“跟我走就知道了。”
天翔在公園的一個假山噴泉前停下,打開玻璃瓶拿出一枚硬幣,手一揚,它就濺起一滴滴水珠,緩緩落到池底。
江雪看著硬幣劃過的曲線,心裏流淌著莫名的感動。
“開始吧,我們去尋找噴水池,一個也不能少。”
他把一枚硬幣遞給江雪,江雪稍稍猶豫了一下,接過硬幣,背過身去,手向後一揮,硬幣落在噴泉眼上,微微浮動幾下,也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