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塵成煙(1 / 3)

第十三章 前塵成煙

宛陽是一個由牲畜血液混合著粘土草末夯築成的城,看上去灰撲撲的,但極堅實,能抵抗住塞北狂猛的風沙。十月初的天氣,這裏已降過幾場小雪。

陰極皇朝在這裏原本隻有一個不起眼的據點,後來為了對付黑宇殿,於是派出精銳在短時間內掌控住了此地的各方勢力。當陰九幽一行人來的時候,早已得知皇朝內部巨變的歐陽清據城而守,堅拒他們於城外。

陰九幽也不急,而是於離城數裏遠的一大宅駐紮下來。

那處高牆深院,屋周溪流環繞,像是一個本地的大戶人家。燕九最喜歡宅院內池塘邊的竹林,清雪襯著翠竹,掩映著一波碧水,在這塞北苦寒之地竟是說不出的動人。

每日,陰九幽照常聽曲唱戲,興致來的時候還會獨自出外數天,或打獵,或尋幽訪聖,絲毫不理會天氣如何。就像,他來此地隻是遊玩而已。

每當他出遊的時候,屋宇重重的宅院就像是一下子空了,安靜得讓人害怕。不知是否是懷孕的原因,燕九發現自己越來越害怕寂寞。因此每次陰九幽出門的時候,她都有離開的衝動。

這裏到魏水原隻要兩日的馬程,黑宇殿就在近前,讓她如何不心動。隻是,她更清楚,一旦她離開此地,與陰九幽再相見之日將是難期。便是這一猶豫,就過了兩月,眼看著進了臘月,而歐陽清方麵按捺不住,屢次派人來襲都被一股隱藏的力量平靜地化解,後來也老實了下來。

那一日,正下著大雪,陰九幽從外麵回來。未幾,便讓沙華來喚了燕九。

燕九隻道他又要聽簫,誰想沙華引著並沒去他的院子,卻是到了花廳。花廳中,除了正端著杯子品茗的陰九幽外,還有另外一個讓她意外的人。

那人一身青衣,三十來歲的樣子,身形精壯瘦削,麵容英俊,隻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裏便散發出一股讓人無法忽略的霸氣。卻是那個將她擄住,又送給陰九幽的乾白。見到他,她便不由想到被他囚禁的二少,秀眉微微皺了起來。

“你收拾收拾,跟乾城主走吧。”並沒有給她時間去猜測乾白來此的目的,陰九幽已懶洋洋地開了口。

燕九一怔,待想明白他的意思,一股說不出的憤怒與悲傷頓時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不。”沒有再多餘地確定一遍,她緩慢而冷硬地道。她不是貨物,不會容忍他們踢來踢去。

這樣的回答不僅讓乾白愕然,連陰九幽都有片刻的失神。

“隨便。”他回過神,目光掃了眼乾白,笑了笑,然後低頭自喝手中的茶。似乎她的去留,他並不關心。

看著她,乾白眼中浮起深思的神色,而後微笑。

“既然九姑娘已做了決定,乾某自是不會勉強。隻不過二少那邊……”說到此處,他停了下來,端起茶杯,杯蓋輕輕劃過杯沿,發出輕而脆的碰撞聲。

燕九神色微變,以為他將對二少不利,才築起的防線瞬間土崩瓦解,握著竹簫的手緊了又緊。自始至終,她都是被擺布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任何決定。

僵硬地轉過頭,她的目光落在那個悠然飲茶的紅衣男人身上。

“你可曾將我放在心上過?”終於,她還是問了出來,不在乎周圍是否還有別人的。因為如果這次不問,她想她將再沒有機會問。

乾白刀鋒般的眉微擰,眸中隱隱有憂色閃過,他別過臉,目光落向窗外,看到自己的海冬青正穿過紛飛的雪片落至院中,忙一聲告罪,借機離開了花廳。有的事,他是不宜在場的。

跟隨著他瘦削剛勁的背影,陰九幽看到那隻凶猛的海冬青在雪地中跳了兩下,然後突然展開雙翅飛上他伸出的鐵臂上,不由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沒有。”他說,神情說不出的溫和,也說不出的殘忍。

燕九麵色微白,努力握緊手中的簫,唇顫了許久,才說出話來:“我知道了。我這就跟他離開。”語罷,轉身急步出了花廳,因為過快,幾乎被門檻絆倒。

扶住門框,她輕喘了兩口氣,才跨過門檻繼續往自己住的地方而去。那倉惶的背影,給人一種她是在逃離什麼的感覺。

從她回答到離去,陰九幽都沒看過她一眼,直到乾白走了進來。

“多謝!”乾白說。兒女私情他幹涉不了,但他知道自己欠陰極皇一個人情。

“無妨。此地狹窄簡陋,就不多留城主了。”陰九幽長身而起,姿勢優雅地打了個嗬欠,沒什麼精神地道,“有些困倦,容本尊先行告退。至於九姑娘,她……身體不大好,就勞乾城主一路照應著些了。”

似乎覺得自己有些話多,不等乾白回答,他轉身往後便去。

乾白黯沉了黑眸,想到方才的情景,心中不由苦笑。這事鬧成這樣,那一位還不知會怎麼恨他呢。

回到自己的屋子,剛一關上房門,燕九便眼前一黑,滑坐在地。從那邊走過來,她靠的就是一口倔氣,才沒倒在路上。

曾經,她以為他多少是把她放在心上過的,即便有著利用的因素在其中。否則,他為什麼會親手做簫給她,會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她不要喜歡上他,會在悲傷寂寞的時候來聽她吹簫。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些不過都是自己的幻想,於他來說,或許隻是微不足道的事。因為從沒放在心上過,所以才會在說那話的時候連遲疑一下也沒有,甚至於連憐憫也吝於給予。

她不該問的,不該!如果不問,那麼她還能偶爾幻想一下,他其實是有那麼點在乎她,還能偶爾重溫一下兩人相處的美好時光。但是如今,那些過往卻成了心肉內的一根刺,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自欺欺人的可笑。

她想笑自己的傻氣,然而出口的笑聲卻變成了嗚咽,舌尖嚐到混著血腥氣的淡淡鹹味,唇上微微刺痛著。

真傻!她嗚咽,伸出袖子胡亂抹了下臉上的眼淚,感到昏眩微散,於是努力撐起身,開始收拾起東西來。

既然他不在乎,那麼留下隻是礙眼,走便走吧。而且,二少在乾白手中,就算他說他在乎,她也不得不離開。她……她真不該問的。

想到此,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濺落在被拿出的破簫上。

見到破簫,她不由想起懷中的碎玉,於是一把抓了出來扔在床上。既然他從來沒將她放在心上過,留著這些又有什麼用。心中說不出是怨懟多些,還是傷心多些,她強迫著自己不去看那簫和玉,又將陰九幽後來做的簫也丟到了它們一起,隻掛上自己那管有著刮痕的,然後背起寒月弓,就往外走去。

然而剛走了幾步,心口驀然劇慟,不由蹲地伏首大哭。便是這樣,她還是舍不得啊。

哭過之後,她又返轉回來,三管簫按上次那樣緊緊地裹纏了掛上,又珍而重之地將那手絹包著的碎玉放入懷中,這才一邊抹淚一邊往外走去。

跟著乾白離開的時候,走了很遠,燕九終究還是沒忍住回頭。大雪紛飛,幾乎迷了雙眸,隱隱約約中,她似乎看到宅中高高的閣樓上有一抹紅影,心口不由劇跳,急急掉轉馬頭,可是等她凝神細瞧的時候,除了漫天的雪片,卻什麼也沒看到。

於是,眼睛再次酸痛起來。不知是否難過得出現了幻覺,在北風狂嘯中,她竟似隱隱約約聽到了輕揚的笛聲,就像……就像那時,他側騎著馬,她走在馬後時所聽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