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九幽站在閣樓上,麵無表情地目送燕九遠去,而後身體微側,一腿抬起靠坐在窗閣之上,取出短笛吹奏起來。窗扇半掩,遮住了他的身形。
風將雪片刮進閣樓,落在他的紅衣上,許久不化。他低垂著眼,長睫掩著深眸,吹得認真,不知是否想到了什麼趣事,唇角輕輕揚了起來。
一曲罷,他將短笛碎成兩段拋入風雪之中。從此,這笛再不為第二人吹起。
樓梯處傳來輕細的腳步聲,是沙華。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曼珠?”陰九幽微偏頭,清俊的臉上浮起微微的疑惑。他記得,她留在京城是準備要嫁人的。
曼珠臉色不是很好,隱約還帶著些許怒氣。她從沙華身後走出來,那個時候陰九幽才發現,她的手是緊緊地攫著沙華的,目光移向沙華,看到他的臉上泛著薄暈,但是神色卻一掃這些日子的鬱悶,是說不出的歡喜,頓時心中了然,不由莞爾。
“曼珠見過主上。”曼珠口中如此說著,卻沒有行禮,仍然站在那裏,甚至於還高高地昂著小下巴,“曼珠跟著主上十年,以後也會一直跟著主上,你休想擺脫我。”說到後麵,她顯然是激動得厲害,竟然忘記了用敬語。
陰九幽失笑,擱在窗框上的腳落地,然後站了起來。
“那就跟著吧。”他淡淡道,然後繞過兩人,往樓梯走去,在樓梯口時突然停下,“嗯,過兩天把你們的婚事辦了吧。”
一句話,將素來冷顏的曼珠鬧了個滿臉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回過神時,陰九幽早已沒了人影,而一旁的沙華則是滿臉喜色,證明不是她錯聽。本來她是該歡喜的,但是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有些不安。為什麼要這麼急,而不是等到滅了歐陽清之後?
當她找到機會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陰九幽隻是似笑非笑地反問了一句:既然兩情相悅,為什麼要等?
他行事隨性,心思難測,曼珠問不出來,也隻得作罷。
曼珠當上新婦沒多久,便過年了。對於宛陽城的城民來說,這一年的年三十是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噩夢。
選那一天,是因為陰九幽覺得那個日子適合除舊迎新。
宛陽城的人都記得,那一天到了傍晚的時候,雪就停了。雪地上到處都是爆竹的碎屑,孩子們吃過年夜飯,成群結隊地在街上放炮仗,燃煙花。
那些人究竟是怎麼出現的,誰也不清楚,等反應過來時,雪白的街道上已四處染滿了鮮血,到處都是廝殺的人群,孩子們嚇得連哭也不敢哭。緊閉了門窗,卻無人敢睡,後來有很多人說,半夜的時候,喊殺聲便停了,代之而起的是咿咿吖吖的唱戲聲,相較起來,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直到天明,一切才平息下來。不知道是誰家放了正月的第一串迎新爆竹,人們戰戰兢兢地打開門,屋外又飄起了大雪,很快便將血跡掩埋。如果不是掃雪時偶爾在雪中掃出一兩截斷劍殘刀,隻怕會有很多人懷疑自己是不是隻是做了場噩夢。
當然不是噩夢,因為那位讓全城戒備起來的,由城守伴著經常騎著馬在大街上四處巡視,像是在抓什麼反賊的英俊的歐陽先生自那一日後再也沒出現過。宛陽城的防守一下子鬆懈下來,人們再也不被禁止進城或者出城走親戚,這對宛陽城民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如果說,大年初一沒有死人的話,那就更好了。
至於宛陽城的權力落入了誰手中,他們倒不是很關心,隻要不打亂他們安穩的生活就行。因此,那個攻城的陰極皇的死訊聽進他們耳中,跟死了一個普通人並沒什麼區別。
半夜的時候下起了雪。戰爭已經接近尾聲,街上到處都是死屍,陰九幽看著仍負隅頑抗的歐陽清以及他的手下,神色平靜無波,無恨,亦無大仇得報的喜。
“都退下。”他語如輕風,目如深潭,從曼珠手中接過尖利的鐵指套,悠然而緩慢地套上手指,目光卻定定地落在對麵為首的英俊男人身上,“歐陽先生,你於我有大恩,曾救我於敵將之手。所以我謝你!你教我詩書經倫,武藝謀略,所以我敬你!”
指套套好,他垂下手,紅袖滑下,遮住了那如鬼爪般妖嬈而修長的手。
歐陽清聞言,神色微動,而後化成滿臉譏諷,伸指一掃地上的屍體,厲聲笑道:“你便是這樣謝我敬我?那些事,我隻當在主上你的眼中,已不值一提呢。”
陰九幽微笑,看著他半晌,直看得他氣焰消了下去,這才偏頭對曼珠道:“你和沙華帶著人去收拾殘局,這裏本尊一人足矣。”
曼珠欲待不允,卻被他眼中的嚴厲震住,知此事毫無商量,隻得依言而行。
直等到己方人散盡,現場隻剩下歐陽清以及他的數十名手下,陰九幽才淡淡道:“歐陽先生所施的一點一滴,陰某從來不敢忘記。今日,咱們就來將這一筆賬清算清算!”語罷,目光一轉,掃過擋在歐陽清前麵的手下。
經曆過大戰,他們顯得都有些疲倦,但顯然也殺紅了眼,此時竟不見一絲懼意和退縮。
“既然爾等忠義,吾自要全了爾等之心。”他一聲低歎,紅袍突然無風而鼓,下一刻已如鬼魅般掠向敵方。
“眾人小心!”
“啊!”
“啊!”
歐陽清示警的聲音與兩聲慘叫同時響起,等人們反應過來時,已有兩人慘死在陰九幽的利爪之下。
“足踏血浪翻,眸展千塵如煙。”陰九幽低低一笑,如同地獄來的幽魂一般,輕吟聲中,紅袍翻轉,又是數人血濺當場,連他出的什麼招式也無人看清。
剩下的人匆忙應變,卻連他的衣角也碰不到。歐陽清見情況不妙,忙抽出纏在腰間的金絲長鞭,擊向陰九幽。
金鞭映雪,矯如遊龍,甚至還帶著隱隱的雷鳴之聲。然而陰九幽卻如一抹沒有形體的鬼魂般,無論歐陽清速度如何快,都無法掃中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將自己的手下消滅殆盡,而鞭梢始終比他慢了一分。數十名精英,在他手下便如雜草一般,被輕而易舉拔去。歐陽清越追心越寒,到得最後已經眼睛發紅,目眥欲裂。
掃去最後一個障礙,陰九幽飄出了戰鬥圈,與歐陽清相隔五十步而立。雙袖下垂,一滴滴冒著熱氣的鮮血從他的袖中滴出,落在雪地之上,寒風卷著雪花,吹動他的紅衣長發,詭絕奇豔。那一瞬間,原本還想與他拚命的歐陽清不自覺後退了一步,莫名地恐懼起來。隱隱約約,他恍然意識到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妖魔。
“歐陽先生,你知道的,陰某向來討厭殺戮。”陰九幽無奈地歎了口氣。
歐陽清腦海中浮起一個秉性純良的少年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但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一樣,發不出絲毫聲音。
沒有得到回應,陰九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自從十年前一別,先生居衍生林,我住冥宮,咱們就再沒見過麵,今日趕巧,便請先生考考學生的功夫,看看學生是否躲懶了。”
語至此,臉色倏沉,袍袖翻轉,露出被鮮血擦得鋥亮的鐵指套。
“雲輕嫣乃吾之未婚妻,你奪吾之妻,此一恨也。”說著,他身形一動,已如鷹般撲向歐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