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蓮摸那張畫,滿懷惆悵:“這張畫在這裏啊。”
那是他從方丈的佛堂要來的畫,那天他看著隻覺惆悵,可要回來後又後悔了。本想隨手扔了,但終究還是不舍。
元超道:“你畫的很好。”畫的是曲江大潮。
是那年他帶她去曲江看潮的情景。那一年他剛剛封了楚王,十六歲,正是衝動好勝的年紀。朝堂上高高在上的父皇雖然不親,但還沒有流露出他隱藏的心機,待他也不算太壞。母親依然是父皇後宮眾多佳麗裏最最光彩照人的女子。頑皮的弟弟剛剛學會拿起寶劍到處耀武揚威。皇兄弟們還離那場紛爭很遠很遠。身邊自己喜歡的女孩,剛剛初露少女的窈窕身段和明媚風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美好。他帶女孩去看曲江的水,拍岸的浪濤洶湧澎湃,奔騰的吼出少男少女心中的渴望。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蓮花池邊小亭上的匾就是他那時提下的字。
“什麼時候畫的?”他問。
“是燕王入京後。”她答。
“最初的兩年最不好過,不過後來就好多了——”申侯是個好色貪新的男人,絕美的女人固然好,但看多了還是會膩味,更何況一個一碰就渾身僵硬的女人?所以熬過他的新鮮期也就好很多了。“不過真正讓我解脫的是燕王。”
“夏侯完亮?”
她這一生最愛的是他,最恨的是自己,那麼燕王充當的是什麼角色呢?如果不是燕王他們不至淪落至此,可若不是燕王,她還會是那個生不如死的沈妙蓮。
入了京的燕王瘋了一般,一頭殺進皇宮,殺的血海屍山。
是燕王替她殺了申侯。
“後來,方丈收留了我。”
外麵的世界一天一個樣。
燕王殺了楊駿。
燕王殺了太後。
燕王殺了一萬九千名楊氏餘黨。
燕王要殺皇帝。
燕王要謀反篡位。
然後,各地藩王礪兵秣馬,競相而起。她就開始在心中期待著倒數她行將結束的生命。
再然後,城門前,她終於看見了夢裏幾度青山的男人,帶著仆仆風塵重踏兆京。背後是千軍萬馬。她在人群裏遠遠看著,看不清麵容,隻看得見他肩甲上張著血盆大口的獅虎圖騰。
“在這段時間,我夢到最多的,竟然是那一年曲江的大潮。”那時,她還沒有自私的幹預他的思想,非拉著他脫離那個是非圈。他年輕、磅礴、充滿朝氣自信、也許還有野心,還不是那個佛口佛心,仿佛看淡名利,一意置身朝堂外的大慶楚王。
方丈問她:“如今可明白了?”
是的。
她徹底明白,她錯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是她的自私,是她的私心。她口口聲聲求的是佛,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他好,其實是為了她自己。她忘了最初的曲江大潮。忘了那個時候的他,臉上壯誌淩雲,洋溢著屬於自信的微笑。那個時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才是真正的夏侯元超。是她折了他的一雙羽翼。
她的愛太自私。
所以,之後種種都是她自食惡果。
這輩子,她最對不起的人,誰想到竟然是最愛的人。
走到夏侯元超麵前,沈妙蓮輕聲述說自己的心願:“我什麼也不要、我什麼也不求,你恨我也好,想殺我也罷,我隻求陪你到最後。”
空氣中凝聚著緊繃的氣氛,沈妙蓮可以感覺到他在她頸子上摩挲的手,隻要一使勁力——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他淡淡道。
“我明白。”
“我不會再愛你。”
“我不值得。”
“你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明天的人。”
“我不在意。”
“我不殺你,不表示不恨你。”夏侯元超忍不住以指腹摩挲她細致的臉頰,緩緩開口。沙嗄的聲音在黑夜中象是歎息。
二十八年的歲月裏,同自己纏繞最深的是她,私心裏想要否認,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到最後他最希望陪在他身邊的人,還是她。
窗外池塘上一隻水鳥掠水而過,銜起一隻池魚,撲騰著翅膀衝上雲霄,略有靈性地回過頭,好奇地看著屋子裏的男人揚起一截青色的袖袍。
然後,
死死地抱住了一個人。
其實,
得與失,往往全於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