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台階(3 / 3)

“怎麼會流血呢?”

“自摸啊!一激動,牌拍桌上,怎麼又彈起來了?可能勁兒太大了。也該老馬倒黴,這都被砸中了。我們怕你擔心,才說不告訴你。本來也沒大事兒。”

“我媽生這麼大氣,還不算大事兒?”

“你媽媽啊,你該是知道的,一輩子清高怕丟人。”

“你以後少打麻將了!”小莫決定幫母親說話。

“那我幹什麼呢?家務事她都做完了,小縣城又沒什麼好玩的,出門轉兩圈,全城都逛完了。又不想上北京煩你。我能打麻將,不錯了。你媽才是沒事幹,她不打麻將,不跳廣場舞。她喜歡的彈琴啊,莫紮特啊,我不懂,在縣城,就更沒人懂了。要不是還能跟我生個氣,她就真沒事幹了。”

“你怎麼還沒把自己嫁出去?”莫先生大概意識到自己家長的身份,而且他現在還是一個離異女人的父親,他應當理直氣壯一些。

小莫斜著眼睛看莫先生,不出所料,她看出了與他的話完全相反的意思。他一輩子都在縣城名目奇怪的某局任職。小時候,小莫曾覺得父親辦公室桌上那塊大玻璃板和牆上的縣城地圖,是世界上最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上大學後,小莫寒假回縣城,去幫他取單位發的年貨——幾筐長途運輸來的蘋果,她才發現,他的職位與辦公室一直都沒變過,但她看見的東西與記憶中全不一樣了。辦公桌玻璃板上是陳年的膠水印跡,搪瓷茶缸上是看不出字跡的印花和不同深淺的黑斑——與破敗的縣城、破敗的單位小樓一樣,它們明目張膽地揭露著時間的真相。但他卻始終樂觀和善,還能氣定神閑給女兒削蘋果,像極了電視劇裏的宰相劉羅鍋——其貌不揚的眉目,反而顯出與生俱來的安穩知足。這也是他現在的神情——她多熟悉的表情啊,她知道那是在說——你的生活和愛情,都是你自己的事,但無論你怎麼做,爸爸都會這樣,笑著支持你。

小莫當然可以像任何一個撒嬌任性的女兒,避開父親的責問。但這其實也無必要了,因為他們已經來到“天使的台階”。

在這一路上,導遊或許出於不甘,還是把“天使的台階”的秘密,講給了莫太太——這個半老徐娘,一路上都在搶他的話,她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她知道金色大廳、藍色多瑙河,而《費加羅的婚禮》《唐璜》和《魔笛》就更不用說,她竟然還知道連奧地利人都無所謂的茨威格,那可並不是音樂家。但她不可能知道“天使的台階”——隻有歐洲的導遊學校,才會教給他們這種用來討好遊客的東西。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看上去,畢竟太驕傲了,不讓人喜歡,總是不高興的樣子。她不喜歡這個情人的花園?一定是的,老女人們最咬牙切齒的,不正是年輕的情敵麼?

“1818年的大火燒毀了整座花園,這段樓梯是唯一留下的東西,人們認為這是天使對愛情的嗬護,所以把它修複成現在的樣子,命名為‘天使的台階’。現在這裏還為全世界的情侶辦結婚登記,情侶們相信,在這裏結婚或者走走‘天使的台階’,就會得到天使的祝福。”

導遊幾乎是炫耀般地講完這段台詞的,他也沒忘記捕捉莫太太表情的微妙變化。但他沒什麼收獲。莫太太隻在他說到“結婚登記”時,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女兒小莫。他有些氣餒,看來連偉大的愛情也沒有觸動她,這個傲慢、冷漠的女人,其實她看起來,真的很像受困於疲倦的婚姻,或者某個神秘的情敵。

“燒光了不更好麼?”莫太太總能說出這樣掃興的話。她根本沒理會導遊的建議跟結婚三十五年的丈夫走上這段浴火重生的台階。因為那高高的台階看上去那麼冰冷,讓她感覺不到一點愛情的暖意。她也是在這個時刻突然覺得,導遊一定是說錯了,愛情從來不會是淬火後毫發無傷的大理石,愛情其實才是那場意外降臨的大火——瞬間燒掉所有,然後,愛情隻會留在這些似是而非的傳說裏。這真是個巨大的錯誤。他們都錯了。而她自己,在這個大理石般堅固的錯誤裏,也待了三十五年。她本來可以給自己爭取的知青返城名額,她本來將成為大學教授而不是小學音樂老師,還有一定會存在的那個更能理解她的伴侶……都毀於那場三十五年前的大火,毀於黑暗的山區縣城那個被清風明月蠱惑的夜晚。如今她擁有的,不過是些被麻將牌砸出血般不堪,莫名其妙,羞於談及的尷尬日子。

母親隻能把目光轉向女兒,以緩解內心如冰凍的不適,或者,是讓更複雜的情緒將自己的內心占據,那幾乎是她現在最難言表的驕傲——小莫沒有重蹈覆轍,讓愛情成為堅固的錯誤,小莫的幸運、明智和勇氣讓莫太太從不懷疑,女兒一定會比自己幸福。

莫太太、莫先生和導遊都沒有注意到,小莫在他們三人覺出尷尬並隻得離開後,獨自輕輕地,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跑上了“天使的台階”。她甚至還仔細數了數,那一共是三十五級台階。

在三十五級台階之上,巨大的水晶吊燈已赫然在目,它將從天頂射入的陽光,折散開,七種顏色的光芒,像無數彩虹從天而降。

小莫便是在這樣一種豔麗的景象前,閉上眼睛的。她舉起合十的雙手,用臨時的、自行設計的動作,許下心中那個存在了很久但從沒說出口的願望——如果可以重來,她真的想擁有父母這樣的愛情,哪怕隻是厭倦到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