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家的暖氣(2 / 3)

那時我不能想太多。在陌生的縣城陌生的家庭,他是我唯一認識並信賴的。我潛意識裏希望自己盡量去迎合他,就像我迎合著公司裏的每個人一樣。

當我在公共汽車上醒來的時候,才發現這隻是一次短暫的睡眠,因為窗外的景致看起來原封未動——回程的時候我明白,哪怕公共汽車在這條沒有彎道的路上永遠走下去,它們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北方平原地帶的冬日鄉村,並不需要變化。它們隻需要安穩保持住同一種單調,就能讓人們對來年的春天懷抱希望。

那年冬天很奇怪,南北方之間的交通變成一件困難的事,因為南方的冰凍,快遞停運,我在網上購買的禮物無法送到北京。臨行前我們兩手空空地在前門倉促買下兩隻真空包裝的烤鴨,像很傻的遊客一樣,詢問那是否和全聚德吃起來一樣。我的父母寄往北京的那些南方的年貨,也滯留在途中某個貨倉。那些臘肉、火腿、冬筍,在來年春天終於抵達北京的時候,看起來已經毫無生氣,像是被遺棄的什麼古怪動物的屍體——我本來希望可以自己做出醃篤鮮來,以此顯示南方的驕傲。它們後來成為南方的恥辱——我無法在北京的廚房讓它們變得美味。生活中許多美好的願望,便這樣因為錯過了恰當的季節,變成讓我無法麵對的現實。

“幸好今年你不用回南方。”他看著公共汽車上的小電視裏南方冰凍災害的新聞,這樣說。我想,這大概是他身為北方人的驕傲了。隻是睡眠不足的我,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充滿了冒犯,而不是像他的本意那樣,隻是想表達對我的某種安慰,或許還有和我一起回家的快樂。

我沒有說話,沉默地猶豫著要不要從安全帶勒緊的斜挎包裏掏出相機。那可能會很費勁。我也很快讓自己放棄了這想法,因為這始終如一的景色讓拍照成為一件誇張的事情。

我們從未一起旅行過,這是第一次。我們都有所期待,北京讓我們喜愛又無奈。如果既能離開北京,又不會影響我們所眷戀的那些東西的話,無論如何也是不錯的事情。旅行聽起來足夠浪漫,所以也是奢侈的事情,所有浪漫都是奢侈的,那時候我們在這一點上已有共識。

他滔滔不絕地談起電視台最近一期欄目的時候——那是他的工作,被聘任的電視台攝像,另一種說法是臨時工——我覺得世界很寬闊。二手車市場的黑幕、小學擇校生的後台、物業公司暗箱操作的貓膩、兒童自閉症的救贖、農民工的討薪……他把鏡頭對準他們,讓所有人在電視上都能看見他在鏡頭裏看見的景象,像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大概他用鏡頭記錄的那些現實太不堪,於是他相信浪漫於這個世界無益,對我也是如此,“北京給所有人機會,你隻是要做好準備。”他擅長講這種鼓舞人心的話。這大概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如果沒有這些暗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在一個所有人都把你當打雜小妹的公司堅持下去。我認為自己的管理專業,應該呈現出一種掌控局麵的優越,事實上我隻是被所有局麵掌控著。也許以後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管理者,像電影裏所有的女強人一樣,在每天早上踩著高跟鞋、握著星巴克的紙杯走過公司走廊的那段距離裏,便解決了無數等待我去解決的問題。這畫麵太遙遠,我需要他的暗示,才能讓自己相信那也許真的會實現。

他的父母並不能理解這變化越來越快的世界上,竟然還專門有一門專業叫作管理學。他母親在大廚房裏兩隻大塑料盆中間端坐,一邊擇菜一邊念叨著“管理、管理”。她不是一個太精明的女人,因為她在做事的時候,便無法專心聊天,所以她口口聲聲說著管理的時候,其實心裏肯定還是想著手裏的韭菜。我從來不吃韭菜,我沒有說。我隻是尷尬地笑著,讓她以為我已經認同了她剛剛停下手中的活計表達出的看法,“管理?管理管什麼的?是管人,還是管什麼東西?”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專業是一個很難解釋的事情,盡管在剛剛過去的寫畢業論文的一年裏,我覺得自己對這個問題已經不再有任何困惑。我說,“這不太好解釋。”那語氣聽起來,很像是想要蒙混一些什麼東西。我於是也去擇韭菜。她說那是做餃子用的,聽起來她對此很滿意,對韭菜餃子充滿期待,又像是在討好我,因為她準備了這麼多韭菜。我暗自希望她還準備了其他餡料,隨便什麼都行,不一定是我喜歡的薺菜。北方會有薺菜麼?那時,我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了,因為他們家人開始熱鬧地說話,用虎城方言。我聽不懂他們的話。這讓我驚訝——難道不是隻有南方的方言才會奇怪得像日語麼?在北方縣城,我第一次遭遇到語言不通的局麵。在那之前,我相信所有北方人都講著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他說,這是虎城方言,因為縣城太小,其實也是一種鄉土語言。他後來還講過虎城方言和宋代、客家甚至成吉思汗的關係,我想他隻是想表示對家鄉的偏袒。我不在乎虎城和成吉思汗的關係。

他的父親看來更難應付,因為他問,“學管理的人應該考慮問題很……複雜吧?”我盡量不讓自己以為他是在暗示我的心機,所以,我費力地想用“科學管理”或者“數據庫”之類的東西,來回答他的問題。但我很快發現這並不容易。他是商人,盡管隻經營著一家小超市,但也足夠讓他具備商人的精明。他用小超市的經營做比方,解釋說其實管理更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比如他自己,而不是一門學問。他說,“他媽媽就絕對管不好超市。”這是他們家的現狀,父親精明有權威,母親簡單順從但木訥。

“你和他們聊得不錯。”他後來這樣說。我希望他從沒這樣說過。

3

虎城和南方縣城不一樣。在我快要以為虎城已經大到沒有邊際的時候,我到達了它真正的邊際:他們家。幾棟樓站得很整齊,像是規則的多米諾骨牌。這裏的一切都是規則的,都是方形的,道路、樓房、整座城、小區、樓梯,還有他們家,客廳旁邊兩個規則的臥室,從臥室走出去,是規則的方形陽台,客廳另一端,是大廚房和衛生間。所有家具也是方正的,像他父親的國字臉,麵目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