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四個人,是這套大而空蕩的兩居室裏唯一不夠方正的東西,於是很有些格格不入。站在陽台上,可以看見真正空曠的土地,看不出會作何用途,沒有耕種、沒有修建、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隻是純粹的土地……世界的盡頭是不是就是這樣?
這都是他在向我介紹這裏布局的時候,我想到的東西。他希望我在這裏的生活可以自在方便,我想我大概忽略了他強調的這裏一百四十平方米的使用麵積。
一年中多數時候,他都和我擠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房裏。我們認為所有東西的最大用途隻是“占地方”,所以我不得不放棄此前對共同生活的許多期待,咖啡機、茶盤、浴缸、大衣櫃和網球拍,都必須為此做出犧牲。
後來的幾天裏,我隨他去親戚家拜年,驚訝地發現這裏所有家庭都住在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的房子裏。他們認為這是不錯的事情。
這其實都不是重要的事,盡管它們已經足夠讓我不適,但我沒有太多選擇,不過是一個節日。
在這裏,我不會看到他的成長痕跡,這是他們剛剛入住的新房。他其實和我一樣,對這裏也是陌生的,我們都是這裏的新人。他把我們的牙刷插在洗臉台上的杯子裏,那像是同樣不知所措的兩個入侵者,帶著不一樣的情緒與願望,忐忑地依偎在同一個漱口杯裏。我想他也並不比我更容易。他須同時照顧我和父母的情緒。他大概也感到,其中有些不太容易應付的事情,或許這跟他出發前的想象不太一樣。
最初見麵的喜悅漸漸平息,所有人都明白彼此將在幾日裏共處一室的現實。他的父母表示很盼望這天,就像我們也曾經很盼望這天一樣。但它真正到來的時候,呈現的麵目不是空洞的喜悅,而是牙刷、韭菜和艱難的對話,或者別的一些什麼東西。
直到這一刻,我想我還可以應對,直到我看見他的父親在脫褲子。
隻有我真正驚訝。客廳裏,我們坐在沙發上,他的母親在廚房,準備著在我看來永遠也不可能吃完的餃子。我忐忑地希望不要出現難堪的沉默,希望他可以為我遮擋很多不必要的問話,就像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這一年裏他無數次做的那樣,讓我相信無論遇到什麼難題,他都可以讓我免受傷害。
大概是真沒有什麼話題可以讓我們共同參與了——我們已經這樣坐著,進行了大半天的交談,其間吃過兩次韭菜餡的餃子,跟午飯晚飯都沒有關係,他們隻是會突然覺得餓,於是煮一鍋餃子。他的父親,從沙發上慢悠悠站起來,開始解皮帶。
我很驚訝,但還可以讓自己極力鎮定,我不會往他父親的那個方向看。我想那或許真的太難了,以至於我都沒有留意到他們的神情都沒什麼變化。
他的父親已經把褲子脫掉了。當然,隻是外麵的褲子。他穿著一條看起來很厚實的深藍色棉褲,褲襠的地方兩顆顯眼的白扣子,像兩隻黑暗中的眼睛。
他這樣站著,兩手背起來,略彎腰,解釋說,“暖氣實在是太熱,在屋裏這樣舒服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說的,於是我看著另一個方向,含混地點頭。我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我認為自己經曆了驚心動魄的一幕,畢竟除男朋友外,沒有一個男人在我麵前脫褲子——哪怕他其實仍穿著嚴實的棉褲。
我斟酌著這是否是對我的無視,或者故意的蔑視?這讓我感到自己快要無法堅持下去,在一張方正的木沙發上。我的頭發還貼著頭皮,因為他說“除夕這天不要洗頭洗澡,那不吉利”。一切都像我的頭發,看起來糟透了。
他的父親又坐回沙發上,該是想繼續這半天的談話。他們父子已經一年沒有見麵,想來該有無數的話在等著傾訴——至少我和父母見麵的時候,總是這樣。
但他們隻是沉默,像是共同發現了我的緊張。這似乎成為他們繼續交談的障礙。
他摟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肩,仿佛想要安慰我。但我知道,那沒什麼用。
何況,他隨即也跟他的父親一樣,脫掉了自己的牛仔褲,像是在做任何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樣。他隻穿著貼身的棕色棉褲,還是坐在我身邊。
“今年的暖氣特別熱,是嗎?”他說。
他的父親很高興地說,“新房的暖氣就是比老房好,我專門多裝了幾片暖氣。”
他的母親在廚房接話,用方言說著什麼。從我零星聽懂的幾個詞判斷,她大概在說她的丈夫實在是有遠見的一個人。
他沒有再摟我,盡管他貼身的棉褲已經勾勒出了我再熟悉不過的腿部肌肉的清晰輪廓。如果在北京,在我們不到四十平方米的房間,我會想去撫摸那有力的曲線,或者依偎著它——那更像是我的海防線,我依賴著它,抵禦著每一個寒意深重的夜晚。我們在北京的房間沒有市政供暖,隻有電暖,我們謹慎地使用著電暖這種更有南方色彩的東西。每天回家後打開,穿著厚重的外套等它慢慢變熱。睡覺前,我們會把電暖關掉,因為它讓我們不得不考慮電費的數目。我總是可以熟練地掖緊被子的每絲縫隙,在南方人們都這麼幹。我也會讓自己的身體盡可能緊貼他,以為這樣,便會足夠溫暖。
4
他說要帶我出去逛逛。其實是坐出租車去的。小時候我總是垂頭喪氣地跟父母去散步,仿佛不需要特別注意就走完了縣城所有的路。現在,我們坐車穿過北方縣城,沿途我看不見太多人或車輛。春節是冷清的節日,在那些一模一樣的房子裏,才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熱鬧。
虎城曾經繁華過,依靠生產化工產品。多年前,有很多外地人搬來,把縣城撐大了。人們在膨大的氣泡上安家落戶,急於讓這裏看起來跟遠方的家園沒什麼區別。來自四麵八方的土特產和口音在這裏進行過一場盛大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