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喬遠也嚇住了,沒人見酋長哭過。誰見魯智深哭過呢?而魯智深哭的時候,才真正動人心魄。酋長曾經幫娜娜追小偷,小偷搶了娜娜的提包,娜娜喊起來。酋長剛好在,便一路絕塵飛奔過去,他奔跑起來並不慢,身手也依然是敏捷的。小偷碰翻了路邊的自行車,一排自行車像多米諾骨牌般倒下去。酋長來不及停下,被倒地的自行車絆倒在地,膝蓋和下嘴唇都在流血,大概是被自行車上什麼零部件刺破了。但酋長還是追上了小偷。在給娜娜還手提包的時候,他在手提包上留下了一些帶血跡的指紋。那次之後,娜娜覺得酋長真是英勇,是“真的男人”。
可是,酋長現在哭了。
“哭什麼啊?是因為找不到小姐嗎?”喬遠開著玩笑。
酋長抹了抹臉,又隨意地在床單上擦了擦手,很快恢複了平日的樣子。他說,不找啦不找啦,等我回我的部落,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
喬遠笑起來,想起酋長終究是酋長,怎麼會像藝術區其他人——比如小向——那樣婆婆媽媽呢。
“想家了?”喬遠問。
“想女人了。”酋長倒是直言。
那天傍晚,喝醉的酋長在藝術區內四處閑逛,人們後來知道,是小向找女朋友了,他們準備在那有白色小花的淺藍床單上親熱,酋長隻得回避。沒人去揣摩酋長的心事,這樣的事在藝術區本就是平常的。酋長四處坐坐,抽支煙,又要茶來喝。什麼茶都行,酋長不挑剔。天真正黑下來的時候,酋長便回去了。
酋長沒有女朋友,不是現在沒有,是從來沒有過。起初有人還想給酋長介紹一些女孩認識,畢竟藝術區從來不缺慕名而來的姑娘。很多年以前,藝術家們把那些追隨搖滾樂隊四處流浪的女樂迷們稱為骨肉皮,是英文Groupie的簡稱。骨肉皮們和搖滾樂隊成員們終日廝混,也為他們提供藝術靈感,自己並不搞藝術。藝術區也有類似這樣的骨肉皮,她們比當年那些女孩們更多樣,藝術家們寵愛她們,卻又不真的愛上她們。她們是藝術區的骨,藝術區的肉,藝術區的皮,骨肉皮——他們說。
酋長倒是不讓女孩們討厭。他胡子頭發雜亂叢生的樣子,很符合女孩心中對畫家的想象。她們不喜歡於一龍這種畫家,幹淨的襯衣、金邊的眼鏡,一板一眼地講著話。如果不是於一龍手裏的錢,她們誰也不會理會他的。倒是酋長,女孩們在很多次的聚會痛飲之後,都會抱住他圓乎乎的肚子。她們號稱那是一個溫暖柔軟的肚子,像媽媽一樣,適合用來當枕頭。酋長倒也大方,讓女孩們輪流拿自己的肚子當枕頭。她們喝醉的時候睡在酋長的肚子上,醒來又依偎在於一龍的懷抱。沒有一個女孩對酋長有想法,就像酋長對她們中任何一個都沒想法一樣。
漸漸地,人們也習慣了酋長沒有女朋友的狀態,不再有人費心為他介紹了。何況酋長在藝術區年頭也長了起來,該認識的女孩都認識了,卻從沒真正有過一個女朋友。這就像長年擺在超市貨架上的東西,一年賣不出去,往後便再也不會賣出去了。這樣的比喻是小向說的,他說完後,大概意識到這話很不厚道——他和酋長一樣,工作室裏擺滿了賣不出去的畫,以至於天長日久,工作室越來越擁擠。偏偏兩人的藝術創作成果,都是很占地方的版畫和油畫。於是酋長便把自己的畫重重疊疊地堆到一起,小向的畫仍然四平八穩地掛在牆上。酋長給小向騰出了更多的空間,酋長總是厚道的。小向於是又補充說道,“其實酋長一個人過得挺好的,他不需要骨肉皮,他部落裏的女孩可是任他挑的。”
小向說完又埋頭沉思,心事萬端的樣子,因為他的女朋友已經離開他了,骨肉皮是需要用錢養的。他和酋長一樣,都沒有養骨肉皮的本錢。這樣倒也好,他依然和酋長住同一間臥室,不再需要在對方不方便的時候出門回避片刻。當然,小向和酋長住在一起還有別的好處,酋長幫他交房租,很多次。
可是酋長哪裏來的錢?
小向說是部落裏寄來的。酋長在北京多年,部落裏的家人一直在供養他。小向不無羨慕。大家卻覺得小向未免無情了些,這些人二三十歲,用家裏的錢這種事,隻會讓所有人不齒。但那是酋長啊!小向強調著。“我家很窮,三代漁民,好不容易出了我這麼一個大學生。如果我家也是酋長……”小向沒再說下去。人們卻都開始想入非非起來——如果我家也是酋長這樣的世家,生活該是會不一樣的吧!
酋長依然寬和應對眾人的想象。他提醒大家,他跟所有人也沒有太多區別呀!他說上大學在食堂打飯的時候,他也是要仔細看看每樣菜的價格的。那時他覺得畢業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有個可以算計菜價的食堂每天吃飯才是最好的時候啊!
“你還可以回去做酋長的嘛!”於一龍說道,他不喜歡酋長訴苦。“我們都有過吃不上飯的時候。”於一龍這話倒是真的,在他擁有現在的小名氣之前,他在藝術區還過得不如酋長呢!
酋長隻是默默地離開了,麵帶佛一般的笑容。聽說酋長其實是很刻苦的,隻是方向不正確。他大學學油畫的時候,老師讓他學習列賓。現在,誰還會喜歡列賓那樣的風格呢?但酋長不願意嚐試別的,他仔仔細細地畫自己的畫,像在部落裏仔仔細細地照顧自己的子民。那些畫,如今都是他的子民,麵對子民,他擁有酋長的傲慢,任何意見他都是可以忽略的。所以他一直畫著那些倒懸的山峰,重重疊疊、迷障重重,讓那些強迫症患者總忍不住想從中畫出一條通往山外的道路來。藝術需要酋長這樣的自信,可是藝術市場又不需要。這真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