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向最是憤憤不平,他指責這樣的婚配方式,說好歹酋長是在北京念了幾年書的人,又在藝術區混了這麼久,怎麼還能接受家裏安排的女人當老婆呢?
小向聲音尖細,像某種動物在驚恐狀態下發出尖叫。人們並未對他的異議表示附和,倒是取笑著小向,認為他吃酋長老婆的醋啦。藝術家們似乎都默認了小向和酋長之間的親密。不是麼,在同一間工作室住了這麼些年,偏偏兩人在任何方麵似乎都不算一類人,但還能住到一起去。在眼下的北京,尋常男女怕也沒有他們這樣長久相處的經曆了。
小向生氣了,像他家鄉的帶魚一般,直通通地把幹瘦的小身板繃緊,成為一個巨大的感歎號。他尖聲罵著眾人,情緒似乎激動,他嚷著,“你們懂什麼?你們以為酋長真願意回部落,再娶個隻會生孩子的女人嗎?”
藝術家們隻得沉默。小向的身影繼續像個感歎號一般在四周晃動。他們一直以為,酋長跟他們是一樣的人,在藝術區,他們以藝術或夢想這類鬼東西的名義混在一起,事實上卻仍不過是每天為生計發愁、為五鬥米折腰,能賣畫的時候自然好,不能賣畫的時候也需要別的臨時工作,賺來的錢轉手交給房東。空閑下來的時候算算年頭,隻覺得快到可怕。他們一事無成,又相信自己終會成就一些事。就這樣,不斷地嚐試再嚐試,像廚師永遠在實驗不知味道如何的新菜式。生活和藝術一樣,曖昧又不確定。
唯一確定的,是他們虛長的年歲。這些年歲,都是他們在藝術區共同消磨掉的,這大概算是其中最美好的部分了。這之間,自然是有人離開的,也有人搬進來。一個征戰的軍營,老兵不斷退役,有的功成名就走的,也有的兩手空空走的。他們早該習慣了這樣的聚散。
可是,沒人想過酋長也是會走的。他看上去那麼篤定,哪怕在淩亂肮髒的床鋪上抱著筆記本電腦看電影,也有一種如打坐一般的安穩自在。
沒過多久,到夏天的時候,酋長就說自己要走了。但他們都還沒去過酋長的部落,酋長已經等不到來年了。
酋長走之前,沒有太多要交代的事情。他說那些畫框、畫布和顏料,大家可以隨意來取。反正也帶不走,況且他以後也不會再畫畫了。喬遠畫國畫,不需要那些東西。油畫家於一龍倒是去看過,隻是他沒看上酋長的畫具。於一龍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他的畫作比酋長賣得更好。其實這麼說也不準確,因為酋長在藝術區五年來,統共隻賣過兩幅畫。第一幅是在一次十人聯展中以湊數的名義賣的。那幅畫沒人看明白,隻有娜娜覺得好看。她在四川的山區長大,說那幅抽象的油畫像是山峰倒懸的樣子。藝術家們並不在意一個女孩的評論,畢竟她在藝術區的身份不過隻是國畫家喬遠的女朋友、咖啡店的服務生,無論哪一點說起來,都和油畫沒有直接的關係。
但是沒多久,一部叫《阿凡達》的電影上映了。那電影裏的山竟然真是浮空,倒懸的。藝術家們依稀想起酋長賣出的畫,覺得也許還是有些意思的,他們相約一起去看了《阿凡達》。酋長覺得無趣,他說那電影裏,不過是一些藍皮膚的人飛來飛去的,而那些倒懸的山峰,跟他的藝術追求更是沒有半點關係。
於是人們漸漸不再談論酋長的畫。他後來又悄悄賣過一幅畫,當是賤賣,差不多剛好夠木畫框和油畫布的成本而已。那天他大概心情不好,而酋長一般看上去都是心情極好的。他喝了一瓶二鍋頭,抽很多的煙,煙霧在臥室裏繚繞不散,有些像《阿凡達》裏那些山峰間彌散的雲霧。娜娜進去了一下,被煙霧給擋了出來。她回頭告訴喬遠,酋長想他的部落了。
喬遠也這麼想,因為他是酋長,酋長就該在山間雲海裏生活。他好多年沒有回過他的部落了,他一直在藝術區屬於他的那張小床上,當他的酋長。
娜娜說:“酋長其實就像《阿凡達》裏那些人,跟我們不在一個空間。”她剛剛看過《阿凡達》,很是喜歡那些成人版的藍精靈,她近來的眼影和指甲油都是那種藍色的。
喬遠笑道,“可惜酋長不會飛。”
娜娜笑起來,舉起兩隻塗有純藍指甲油的手,做出飛翔的動作。可是誰會飛呢?娜娜不會,喬遠不會,酋長也不會,他們都不是阿凡達,隻能在藝術區過人類的日子。
娜娜想去安慰酋長,畢竟酋長還沒有這般沮喪過。他沒有固定收入,畫又賣不出去。他有時候給一個胖乎乎的外國老頭當攝影助理,按天算錢。酋長身材壯碩,卻不懂攝影用光。他當攝影助理的多數時候,都是為那老頭背攝影器材。老頭還有另一個助理用來打光,反光板可比器材輕便多了。那個負責打光的助理還兼任老頭的翻譯,老頭大概講意大利語,小語種,沒人懂。有一次老頭去拍慕田峪長城,酋長背著兩書包的鏡頭照相機爬長城,實在費勁,出的汗最後都變成黑色了。這樣的時候,他也沒有沮喪過。但現在,酋長賤賣了自己的畫作,換了酒來喝——看起來真是不開心呢。
娜娜喜歡安慰這些藝術家們。他們多數是容易受傷的,敏感自尊,時常自怨自艾。娜娜覺得,他們更像小孩子,或者某種小寵物,一些稱讚他們的好話便很容易讓他們開懷。
可是,娜娜的稱讚對酋長沒有用處。酋長說要去找小姐。
娜娜嚇壞了,她問他,你說的小姐,是不是那樣的小姐?
還能是什麼小姐啊。酋長連脾氣都不好起來。
喬遠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娜娜是他的女孩,憑什麼被酋長嗬斥,哪怕他的確懊喪,也不該這樣無禮。於是喬遠過去把娜娜拉到一邊來,娜娜聽話地在小向有白色小花的藍色床單上坐下。
喬遠從酋長的床上撿起一個空酒瓶,倒過來,幾滴殘存的白酒沿著瓶壁緩慢下落。喬遠盯著那酒滴的軌跡看,看了一會兒發現不對,透過二鍋頭透明的酒瓶,他看見酋長臉上的眼淚,大顆大顆的,也這樣緩緩地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