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3 / 3)

康明遜知道,王琦瑤再美麗,再迎合他的舊情,再抬回他遺落的心,到頭來,終究是個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絕對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這“行”裏走到頭,然後收場。難度在於要在“行”裏拓開疆場,多走幾步,他能做些什麼呢?王琦瑤是比他二媽聰敏一百倍,也堅定一百倍,使他處處遇到難題。可王琦瑤的聰敏和堅定卻更激起他的憐惜,他深知聰敏和堅定全來自孤立無援的處境,是自我的保護和爭取,其實是更絕望的。康明遜自己不會承認,他同弱者有一種息息相通,這最表現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種委曲求全,迂回戰術,是他不懂都懂的。他和王琦瑤其實都是擠在犄角裏求人生的人,都是有著周轉不過來的苦處,本是可以攜起手來,無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幫忙也幫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卻又很大,引動的是康明遜最隱秘的心思,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個陰霸下午裏種下的。康明遜已經看見痛苦的影子了,不過眼前還有著沒過時的快樂,等他去攫取。康明遜再是個有遠見的人,到底是活在現時現地。又是這樣一個現時現地,沒多少快樂和希望。因沒有希望,便也不舉目前瞻,於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樂。

康明遜到王琦瑤處來得頻繁了,有時候事先並沒有說好,他也會突然地來,說是正好路過。因王琦瑤沒想到他會來,往往沒怎麼修飾,頭發隨便地用手絹紮起,衣服是更舊的,房間裏也有些亂。王琦瑤不由麵露窘態,手足無措,拾起這樣放下那樣。此情此景卻更能引動康明遜的惻隱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來,製造一個措手不及。那樣的場景裏,總有著一些意外之筆,也是神來之筆、有一回他是在午飯時來的,王琦瑤一個人吃泡飯,一碟海瓜子下飯,碗邊已聚起一小難海瓜子的殼。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簡,什麼都不浪費的生計,細水長流的。還有一回來,王琦瑤正在洗頭,衣領窩著,頭發上滿著泡沫。她的臉倒懸著,埋在臉盆裏,可康明遜還是看見她裸著的耳朵與後頸紅了。這一刻裏,王琦瑤變成了一個沒經過世麵的孩子,她從臉盆裏傳出的聲音幾乎是帶著哭音的。後來她洗完了,匆匆擦過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將衣服的肩背全泅濕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憐相。漸漸地,王琦瑤曉得他會不期而至,便時時地準備著,但這準備是不能叫他看出來的準備,否則難免會被他看輕。她穿的還是家常的衣服,卻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間還是有些亂,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飯照例要吃,也照例是個“簡”字,卻不是因陋而簡的“簡”,而是去蕪存精的意思了。至於洗頭之類的內務,她就安排在康明遜決不可能來的時間裏,極早或是極晚。這麼一來,康明遜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預期的效果了,不克遺憾。但他體察到王琦瑤自我捍衛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瑤的偽裝,是為康明遜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內。王琦瑤為康明遜拉起帷幕,正是為了日後向他揭開。這有點像舊式婚禮中,新娘蒙著紅蓋頭,由新郎當眾揭開的意思。這時候,王琦瑤對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兩人坐著說不了幾句話,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們說話都有些反複惦量,生怕有什麼破綻。過去他們是沒話找話,現在卻有話也不說,打埋伏似的。他們處在僵持的狀態,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緊張,卻又不離開,幾乎日日在一起,看著回頭從這麵牆到那麵牆。兩人心裏都是半明半暗,對現在對將來沒一點數的。要說希望還是王琦瑤有一點,卻無法行動,因她的行動是與犧牲劃等號的,行動就是獻出。康明遜沒什麼希望,卻隨時可以出擊,怕就怕出擊的結果是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嘴上什麼也不說,心裏都苦笑著,好像在說著各自的難處,請求對方讓步。可是誰能夠讓誰呢?人都隻有一生,誰是該為誰墊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