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3)

爐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爐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煙囪孔用紙糊著,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殘垣。春日的陽光總是明媚,也總是徒然的樣子。他們臉上作著笑,卻是苦水往肚裏流。他們的笑是有些良懇的,作著另一種保證。都不是對方所要的。他們都很堅持,堅持是因為都不留後路,雖是諒解,可也無奈。他們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樂的。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了,又一前一後來了兩個推靜脈針的病人,將伽門剛送走,又聽樓梯上腳步響了。王琦瑤想:難道有第三個來了嗎?可都擠在一起了。然而,樓梯口上來的竟是康明遜。這是他頭一次在晚上單獨到王琦瑤處,並且突如其來,兩人都有些尷尬。王琦瑤心跳著,請他坐下,給他倒茶,又拿來糖果瓜子招待。她忙進忙出,有點腳不潔地的。康明遜說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卻鐵將軍把門,隻得回家,不料忘帶鑰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親都去看越劇,連娘姨也帶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親開門,隻得到她這裏來坐坐,等一會兒戲散場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王琦瑤隻聽對了一半,問他今晚去看什麼戲,哪一個戲院。康明遜便再從頭解釋一遍,還不如前一遍來得清楚。王琦瑤更有些糊塗,卻作出懂的樣子,可不過一會兒又很擔心地問,戲是幾點開場,會不會遲到了。事情變得夾纏不清,康明遜索性不再解釋。王琦瑤本是沒話找話,見他不答,也不問了,兩人就沉默下來。房間裏顯得分外地靜,隔壁人家的動靜都能聽見。桌上酒精燈還燃著,一會兒便燒幹了,自己滅了,空氣中頓時充滿濃鬱的酒精味,有些嗆鼻的。這時候,樓梯又一次響起腳步聲,王琦瑤想:這是誰呢?這真是個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情。來人是裏弄小組長,收弄堂費的,連房門也沒進就又走了。屋裏的兩個人聽著樓梯一級一級響下去,中間還踏空了一級,不由都驚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間,便有了一個什麼默契,而氣氛卻更加緊張,竟有點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瑤端起康明遜喝幹的茶林到廚房添水,她從後窗看見遠處中蘇友好大廈尖頂上的一顆紅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帶著些祈禱的心情,想:有什麼樣的事情來臨呢?她端了添滿水的茶杯再進房間,見那康明遜也是木登登他坐著,臉對了窗,不知在想什麼。王琦瑤把茶林放在他麵前,然後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著,她曉得今天是挨不過去的,就算挨過今天也終有一天是挨不過去。康明遜一直麵朝著窗,因窗上是拉了窗簾,就有點麵壁的意思,這姿勢確實是有話要說,隻是不知從何開口。他們靜默的時間是有點過長了,這也是有話要說的證明,還是不知從何開口。

康明遜終於出口的一句話是:我沒有辦法。王琦瑤笑了一下,問:什麼事情沒有辦法?康明遜說:我什麼事情也沒有辦法。王琦瑤又笑了一下,到底什麼事情沒有辦法?王琦瑤的笑其實是哭,她堅持了這樣久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這時她倒平靜下來,心裏安寧,無風無浪。她是有些惡作劇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說出來,雖然這名目已與她無關,但無關也要是有名有目的無關。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這麼久,總要有一點補償吧!她笑著說:你沒辦法做,也沒辦法說嗎?康明遜不敢回頭,隻將耳後對著王琦瑤。這回是輪到王琦瑤看他的脖頸一點點地紅出來。她又追了一句:其實你說出來也無妨,我又不會要你如何的。說到此處,王琦瑤的聲音就有些使咽,她含著淚,卻還笑著,催問道:你說啊!你怎麼不說康明遜轉過臉,求饒似地看著她,說:你讓我說什麼呢?王琦瑤倒叫他說憂了,一時想不起問他的究竟是什麼,氣更不打一處來,一急,眼淚就流了下來。康明遜心軟了,多年前的那個陰霸午後又回到眼前,二媽背著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轉了過來,讓他看見了淚臉。他說:王琦瑤,我會對你好的。這話雖是難有什麼保證,卻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無甚前景可望。康明遜也流下了眼淚,王琦瑤雖是哭著,也看在眼裏,曉得他是真難過,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漸漸地收了淚。抬眼望望四周,一盞電燈在屋裏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個人時不覺得,今晚有了兩個人卻覺出了淒涼和孤獨。她帶著滿臉淚痕地笑著:其實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呢?像我這樣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裏還敢心存奢望?可你當老天能幫你蒙混過關,混得了今天能混過明天嗎?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呢!康明遜說:照你的話,我又算怎樣的男人呢?自己親生母親都得叫二媽,夾縫中求生存,樣樣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聽了這話,王傳盈不覺長歎一聲道:不是我說,你們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丟了芝麻拾西瓜,還說得過去,隻怕是丟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跡也歎了一聲;男人的有所求,還不是因為女人對男人有所求?這女人光曉得求男人,男人卻不知該去求誰,說起來男人其實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瑤便說:誰求你什麼了?康明遜說:你當然沒求什麼了。說罷便沉默下來。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遜垂頭道:我怕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這話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劃地為界。王琦瑤不由冷笑一聲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