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師母快把王琦瑤的門檻踩平了,王琦瑤卻還沒去過嚴家一次。嚴家師母不知邀請了多少回,王琦瑤總是推說有人上門打針,不肯去。有一回,嚴家師母半氣半笑地說了句:你怕嚴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頸都羞紅了,可還是拒絕。這一天,嚴家師母如此動容,王琦瑤總覺自己有錯,至少是太計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過去是嚴家師母硬賴在她這裏吃飯,今天卻是她極力挽留,還將壓箱底的衣服翻出來,請嚴家師母批評。嚴家師母這才漸漸回複過來。下午時,仗著是受過委屈、占著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瑤去她家玩,王琦瑤略一遲疑,點頭答應了。她們倆說去就去,起身關了門窗,就下了樓。是兩點鍾的時分,隔壁小學校傳來課間操的音樂,弄堂裏少見的沒人,寧靜著,光線在地麵流淌。她們一徑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沒說話,很鄭重的樣子。繞到後門,嚴家師母叫了聲“張媽”,那門便開了,王琦瑤隨嚴家師母走了進去。
眼前有一時的黑暗,稍停一會兒,便微亮起來。走過一條走廊,一邊是臨弄堂的窗,掛了一排扣紗窗簾,通向客餐廳。廳裏有一張橢圓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盞枝形吊燈,仿古的,做成蠟燭狀的燈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紗窗簾,還有一層平絨帶流蘇的厚窗幔則束起著。廳裏也是暗,打錯地板發出幽然的光芒。穿過客餐廳,走上樓梯,亮了一些。樓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發著暗光,拐彎處的窗戶上照例掛著扣紗窗簾。嚴家師母推開二樓的房門,王琦瑤不由怔了一下。這房間分成裏外兩進,中間半挽了天鵝絨的慢子,流蘇垂地,半掩了一張大床,床上鋪了綠色的緞床罩,打著招皺,也是垂地。一盞綠罩子的燈低低地懸在上方。外一進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房中一張圓桌鋪的是繡花的桌布;幾張扶手椅上是繡花的坐墊和靠枕,窗下有一張長沙發,那種歐洲樣式的,雲紋流線型的背和腳,桔紅和墨綠圖案的布麵。圓桌上方的燈是粉紅玻璃燈罩。桌上丟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還有幾張棉紙,上麵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戶上的窗幔半係半垂,後麵總是扣紗窗簾。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決不會相信平安裏會有這樣一個富麗世界。嚴家師母拉王琦瑤坐下,張媽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種金絲邊的細瓷碗,茶是綠茶,又漂了幾朵菊花。光從窗簾的紗眼裏篩進來,極細極細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外麵開始嘈雜,聲音也是篩細了的。王琦瑤心裏迷蒙著,不知身在何處。嚴家師母從裏麵大櫥取出一段絕紅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劃著,說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還拉她到大櫥的穿衣鏡前照著。她從鏡子裏看見床頭櫃上有一個煙鬥,心裏忽然跳出“愛麗絲”三個字,這裏的一切和“愛麗絲”多麼相像啊。她其實早就知道會在這裏遇見什麼,又勾起什麼,所以,她不敢來。
8.牌友
此後,除了嚴家師母到王符搖這裏來,有時候王琦瑤也會去嚴家。有人來打針,樓下的鄰居便會告訴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嚴家第二個孩子出疹子。這孩子已經讀小學三年級,早已過了出疹子的年齡,那疹子是越晚出聲勢越大,所以高燒幾日不退,渾身都紅腫著。這嚴家師母也不知怎麼,從沒有出過疹子,所以怕傳染,不能接觸小孩,隻得請了王琦瑤來照顧。要打針的人,索性就直接進到嚴家門裏了。嚴先生從早到晚不在家,又是個好脾氣,也不計較的。於是,她倆就像在嚴先生臥室開了診所似的,圓桌上成日價點一盞酒精燈,煮著針盒。孩子睡在三樓,專門辟出一個房間做病室。王琦瑤過一個鍾頭上去看一回,或打針或送藥,其餘時間便和嚴家師母坐著說閑話。午飯和下午的點心都是張媽送上樓來。說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們倆過年,其樂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