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3)

嚴家師母真心地說: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麼好看的。王琦瑤也真心地說:我到你的年紀一定是不如你。這話雖是恭維,卻還是觸到了嚴家師母的痛處,到底是年紀不饒人的。話剛出口,王琦瑤就覺著不妥,兩人都沉默下來。因對嚴家師母抱歉,王琦瑤便挽住她的臂彎,兩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幾步,嚴家師母忽然笑了一聲說:你曉得我最擁護共產黨是哪一條?王琦瑤覺得這問題來得突兀,不知該作何答。嚴家師母接著說:那就是共產黨不讓討小老婆。王琦瑤明知不是說她,心裏還是咯啦一下,挽著臂彎的手也鬆了鬆。嚴家師母隻顧自己說下去:倘若不是共產黨反對,我們嚴先生早就討了小的。王琦瑤說;這也是你多心,嚴先生真要討早就討了,還拖到這時候?嚴家師母搖了搖頭,說道:王琦瑤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點的事情,人都已經找好了,仙樂斯的一個舞女,後來說要解放,有人勸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亂了一陣,才把這事擱下了。王琦瑤想她怎麼忽然談起這種私事,難道就因為方才那句關於年齡的話?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王琦瑤緩緩地勸慰說:其實再怎麼樣,也還是結發夫妻最恩深義長。嚴家師母笑了,點著頭道:是啊,有恩有義是不錯,可你知道恩和義是什麼嗎?恩和義就是受苦受罪,情和愛才是快活;恩和義是共患難的,情和愛是同享福的,你說你要哪樣?王琦瑤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幾分道理,並且驚訝養尊處優的嚴家師母竟也有著不失慘痛的人生經驗。嚴家師母轉回臉對了王琦瑤說:還是情和愛好啊,隻要嚐過味道沒有肯放手的,你說我們做女人是為誰做?還不是為男人!這一回王琦瑤不同意了,負氣似地說:我偏是為自己做的。嚴家師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彎裏的手背,說:那就更吃力了,為了男人做,還就是最省心。王琦瑤沉默不語了。她們這兩個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駁陽光下,人成了透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進對方。心裏一些。

自從燙了頭發,王琦瑤又有了些做人的興趣了,從箱底翻出舊日的好衣服,稍作修改便是新。她也開始化妝,修眉毛的鉗子、眉筆、粉撲都還在,一件件找出來擺開。她在鏡子前流連的時間多了些,鏡子裏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認識,能與她說話的。嚴家師母看見她的變化,暗中加了把勁追趕。王琦瑤顯見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著年輕有自信,樣樣方麵都是往裏收,留有餘地,不像嚴家師母是向外擴張,非做到十二分不可。一個是含而不露,一個是虛張聲勢;一個是從容不迫,一個是劍拔弩張。嚴家師母不使勁還好,越使勁越失分寸,總是過火。王琦瑤當然覺察出嚴家師母的用力,更上了幾分心。像她這樣的聰敏,不上心就是合適,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了,由不得嚴家師母不服氣。有幾次,她甚至是忍了淚的,回到家中無由地向娘姨發脾氣,還把新做的頭梳亂,自己報複自己的。但脾氣發過了,還是重振旗鼓,再與王琦瑤較量。這幾日,嚴家師母到王琦瑤家,不是為別的,專是挑戰而來的。她越這樣,王琦瑤越不讓她,每天都給她個出奇製勝,並且輕而易舉,不留痕跡。嚴家師母話裏麵就有幾分酸意了,說王琦瑤其是可惜了,這般的濃妝淡抹也相宜卻無人賞識。王琦瑤知道她是發急,嘴裏說的未必是心裏想的,聽了也當沒聽見,隻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層樓,叫她望塵莫及。這兩個人勾心鬥角的,其實不必硬往一起湊,不合則散罷了。可越是不合卻越要聚,就像是把敵人當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見。

有一日,嚴家師母穿了新做的織錦緞鑲滾邊的短夾襖來到王琦瑤處,王琦瑤正給人推靜脈針,穿一件醫生樣的白長衫,戴了大口罩,隻露一雙眼睛在外,專心致誌的表情。嚴家師母還沒見白長衫裏麵穿的什麼,就覺著輸了,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身心都軟了下來。等王琦瑤注射完畢,打發走病人,再回頭看嚴家師母,卻見她向隅而泣。王琦瑤這一驚不得了,趕緊過去扶住她肩,還沒出聲問,嚴家師母先開口了,說,嚴先生早晨起來不知什麼事不順心了,問他什麼都不做聲的,想想做人真是沒有意思,說罷眼淚又流了下來。王琦瑤就勸她不必這樣小心眼,夫妻之間總是好一時壞一時,不能當真,嚴家師母當是比她更懂這些的。嚴家師母擦著眼淚又說,如今也不知怎麼的,花多少力氣也得不到嚴先生的一個笑臉。王琦瑤再勸道,幹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來討你的笑臉了。嚴家師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瑤繼續哄她,拉她到梳妝鏡前,幫她梳頭理妝,順便教給她些修飾的竅門。兩人其實是用話裏麵的話交談,最終達到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