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瑤住進平安裏三十九號三樓。前邊幾任房客都在曬台上留下各種花草,大多枯敗,也有一兩盆無名的,卻還長出了新葉。前幾任的房客還在灶間裏留下各自的瓶瓶罐罐,裏麵生了黴,積水裏遊著小蟲,卻又有半瓶新鮮的花生油。房門後的牆上留著一些手跡,有大人的,記著事:正月初十備壽禮。也不知是誰的壽禮。也有小孩的,是發泄私憤,寫著“王根生吃屎”。都是些零星的歲月,不成篇章,卻這裏那裏的,俯拾皆是。還是一層摜一層,糊鞋靠一樣,紮紮實實,針錐都吃不進去。王琦瑤安置下自己的幾件東西,別的都亂攤著,先把幾幅窗簾裝上,拉起,開亮了電燈。那房間就變了麵目,雖是接在人家的茬上,到底也是換新的。那電燈沒有章子,光便滿房間的,不是明亮,而是樣樣東西都扒了皮,裸著了。窗外是五月的天,風是和暖的,夾了油煙和計水的氣味,這其實才是上海芯子裏的氣味,嗅久了便渾然不覺,身心都浸透了。再晚些,桂花糖粥的香味也飄上來了,都是舊相識。窗簾也是舊窗簾,遮著熟知的夜晚。這熟知裏卻是有點隔,一要悉心去連上,續上,有些拚接的痕跡。王琦瑤很感激窗簾上的大花朵,易時易地都是盛開,忠心陪伴的樣子。它還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時光的遺痕,再是流逝,依然絢爛。地板和木窗框散發出木頭的黴爛的暖意,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腳步,從心上踩過似的,也是關照。然後,“小心火燭”的鈴聲便響起了。
王琦瑤到護主教習所學了三個月,得了一張注射執照,便在平安裏弄口掛了牌子。這種牌子,幾乎每三個弄口就有一塊,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瑤的營生。她們早晨起來收拾幹淨房間,穿一身幹淨衣服,然後便點起酒精燈,煮一盒注射針頭。陽光從前邊人家的屋頂上照進窗口,在地板上劃下一方一方的。她們熄了酒精燈,打開一本閑書,等著有人上門來打針。來人一般是上午一撥,一撥,也有晚上的。還有來請上門去打針,那的話,她們便提一個草包,裝著針盒、藥棉,白布帽和口罩,嚴然一個護士的樣子,去了。王琦瑤總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頭,這樣的旗袍正日漸少去,所剩無多的幾件,難免帶有緬懷的表情,是上個時代的遺跡,陳舊和摩登集一身的。王琦瑤穿著旗袍,走過一兩條馬路,去給病家打針。她會有舊境重現的心情,不過人都是換了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進暗沉沉的客廳,打蠟地板映著她的鞋襪。她被這家的傭人引進臥房,床上一個年輕女人,蓋一條綠綢薄被,她覺得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身。打完針,裝好東西,走出那公寓,心卻好像留在了那裏。她幾乎能聽見那女人對傭人發噴的聲音,是怪她買來的蝦又小又不新鮮,明知道先生要來家吃晚飯的。她有時望著酒精燈藍色的火苗,會望見斑斕的景象,裏麵有一個小世界,小世界裏的歌舞永恒不止,是天上的歌舞。她偶爾去看一場電影,晚上八點的那一場。馬路上靜靜的,路麵有燈的反光,電影院前廳那靜裏的沸騰,有著時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電影,周被的《馬路天使》,白楊的《十字街頭》,這也是舊相識,最不相關的故事也是肺腑之言。她訂了一份晚報,黃昏時間是看報度過的,報上的每一個字她都讀到,懂一半,不懂一半,半懂不懂之間,晚飯的時間便到了,爐子上的水也開了。
晚上來打針的,總有點不速之客的味道,聽見樓梯響,她便猜:是誰來了。她有些活躍,話也多幾句。倘若打針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興。她重新點上酒精燈消毒針頭,問東問西,打完針,病家要走時,她就有些不舍。那一陣騷動與聲響還會留下餘音,她忘了收拾,鍋裏的水幹了底才醒來。這種夜晚,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雖然是個沒結果,可畢竟製造了一點起伏不定,使人生出期待。那期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不明,有什麼未知在醞釀和發展,終於會有果實似的。她有一次夜半被叫醒。人們早已入睡,那叫聲便顯得格外驚動,帶著些危急和恐怖。王琦瑤的心擂敲似的怦怦響著,她睡衣外麵披上件夾襖便下樓去開門,見是兩個鄉下人,抬了一個擔架,躺著垂危的病人,說是請王醫師救命。王琦瑤知道他們弄錯了,將護士當作醫師了。她指點他們去最近處的醫院,再回樓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了。這城市的夜晚總有著出其不意,每一點動靜都不尋常。弄口路燈下,寫著注射護士王琦瑤的牌子,帶著點翹首以待。靜夜裏有汽車駛過,風掃落葉的聲音,夜晚便流動起來,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