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師母總是在下午兩點鍾以後來王琦瑤處,手裏拿一把檀香扇,再加身上的脂粉,人未見香先到。下午來打針多是在三四點鍾,這一小時總空著,隻她們倆,麵對麵地坐。夏天午間的用腦還沒完全過去,禁不住哈欠連哈欠的。她們強打精神,自己都不知說的什麼。弄口梧桐樹上的蟬一迭聲叫,傳進來是嗡嗡的,也是不清楚。王琦瑤舀來自己做的烏梅湯給客人喝,一杯喝下去也不知喝的什麼。等那哈欠過去,人漸漸醒了,胸中那股潮熱勁平息下去,便有了些好的心情。一般總是嚴家師母說,王琦瑤聽,說的和聽的都入神。嚴家師母對了王琦瑤像有幾百年的心裏話,竹筒倒豆子似的,從娘家說到婆家,其實都是說給自己聽的。王琦瑤呢?耳朵裏聽進的嚴家的事,落到心裏便成了自己的事,是聽自己的心聲。也有時候,嚴家師母要問起王琦瑤的事,王琦瑤隻照一般回答的話說,明知道她未必信,也隻能叫她自己去猜,猜對了也別出口。嚴家師母雖是能猜出幾分,卻偏要開口問,像是檢驗王琦瑤的誠心似的。王琦瑤不是不誠心,隻是不能說。兩人有些兜圈子,你追我躲,心裏就種下了芥蒂。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種下芥蒂的,女人間的友誼其實是用芥蒂結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們兩人有時是不歡而散,可下一日又聚在了一處,比上一日更知心。
這一日,嚴家師母要與王琦瑤做媒,王琦瑤笑著說不要。嚴家師母問這又是為什麼。王琦瑤並不說理由,隻把那一日同教書先生看電影的情景描繪給她。她聽了便是笑,笑過後則正色道:我要介紹給你的,一不教書,二不敗項,三不哮喘,說到此處,兩人就又忍不住地笑,笑斷腸子了。笑完後,嚴家師母就不提做媒的事;王琦瑤自然更不提,是心照不宣,也是順水推舟。兩人都是聰敏人,又還年輕,沒叫時間磨鈍了心,一點就通的。雖然相差有近十歲的年紀,可一個淺了幾歲,另一個深了幾歲,正好走在了一起。像她們這樣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隱衷,別看嚴家師母竹筒倒豆子,內中也有自己未必知道的保留,彼此並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所以盡管嚴家師母有些不滿足的地方,可也擔待下來,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嚴家師母就是時間多,雖有嚴先生,卻是早出晚歸;有三個孩子,大的大了,小的丟給奶媽;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們的交際,畢竟不能天天去。於是,王琦瑤家便成了好去處,天天都要點個卯的,有時竟連飯也在這裏陪王琦瑤吃。王琦瑤要去炒兩個菜,她則死命攔著不放,說是有啥吃啥。她們常常是吃泡飯,黃泥螺下飯。王琦瑤這種簡單的近於苦行的日子,有著淡泊和安寧,使人想起閨閣的生活,那已是多麼遙遠的了。當她們正說著閑話,會有來打針的人,嚴家師母就幫著瑞椅子,收錢接藥,遞這遞那。來人竟把裝扮豔麗的她看成是王琦瑤的妹妹,嚴家師母便興奮地紅了臉,好像孩子得到了大人的誇獎。事後,她必得鼓動王琦瑤燙頭發做衣服,懷著點自我犧牲的精神。她說著做女人的道理,有關青春的短暫和美麗。想到青春,王琦瑤不由哀從中來。她看見她二十五歲的年紀在蒼白的晨靄和昏黃的暮色裏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嚴家師母的裝束是常換常新,緊跟時尚,也隻能拉住青春的尾巴。她的有些裝束使王琦瑤觸目驚心,卻有點感動。她的光豔照人裏有一些天真,也有一些滄桑,雜揉在一起,是哀絕的美。經不住嚴家師母言行並教的策動,王琦瑤真就去燙了頭發。
走進理發店,那洗發水和頭油的氣味,夾著頭發的焦糊味,撲鼻而來,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一個女人正烘著頭發,一手拿本連環畫看,另一手伸給理發師修剪的樣子,也是熟進心裏去的。洗頭,修剪,卷發,電燙,烘幹,定型,一係列的程序是不思量,自難忘。王琦瑤覺得昨天還剛來過的,周圍都是熟麵孔。最後,一切就緒,鏡子裏的王琦瑤也是昨天的,中間那三年的歲月是一剪子剪下,不知棄往何處。她在鏡子裏看見站在身後的嚴家師母瞠目結舌的表情,幾乎是後悔慫恿她來燙發的。理發師正整理她的鬢發,手指觸在臉頰,是最悉心的嗬護。她微微側過臉,躲著吹風機的熱風,這略帶嬌憨的姿態也是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