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打針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來,常有新人出現。這時,王琦瑤便暗自打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職業,再用些閑話去套,套出的幾句實情,竟也能八九不離十。要逢到那些做奶媽的帶孩子來,不問也要告訴你東家的底細。哪個奶媽不是碎嘴?又不是對東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給你的樣子?還有一些是固定出現的病人,這些其實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盤液之類的營養針,一周一次或一周兩次。日子長了,有幾個不打針時也來,坐坐,說說閑話,張家長李家短。這樣,王琦瑤雖然不出門,也知天下事了。這些雜碎雖說是人家的,可也把王琦瑤的日子填個半滿。一早一晚,有時甚至會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夠用。平安裏的鬧,是會傳染的,而且無縫不鑽,漸漸地,就有些將王琦瑤的清靜給打破了。樓梯上的腳步紛遝起來,門開門關頻繁起來,時常有人在後弄仰頭叫王琦瑤的名字,一聲聲的。尤其是在那種悠閑的下午,這叫聲便傳遠,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夾竹桃也開了。平安裏也是有幾棵夾竹桃的,栽在曬台上碎磚圍起來的一掬泥土中,開出絢爛的花朵。白晝裏雖不會有奇遇,可卻是悉心積累起許多細枝末節,最後也要釀成個什麼。
王琦瑤和人相熟起來。人們知道她是個年輕的寡婦,自然就有熱心說媒的人上門。王琦瑤見過其中的一個,是個做教師的,說是三十歲,卻已謝頂。兩人在電影院裏見麵,看一場農民翻身的電影,是王琦瑤最不要看的那種,硬撐到底的。其中有靜默的間隙,便聽見那教書的局促的呼吸聲,帶了一股胸腔裏的嘯音,是哮喘的症狀。王琦瑤從此便對說媒的人婉言謝絕,她知道再介紹誰也跳不出教書先生這個案自。她不怪別人,隻怪自己命運不濟。她望著平安裏油煙彌漫的上空,心裏想,還會有什麼好事情來臨呢?人們有說她驕傲,也有說她守節,什麼閑話她都作耳邊風,什麼開導的話她也作耳邊風。雖是相熟,卻還是隔的,這也是正常。平安裏的相熟中不知有多少隔,渾水裏不知有多少大魚。平安裏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浮皮潦草,表麵上鬧,底下還是寂寞,這寂寞是人不知,己也不知。日子就糊裏糊塗地過下去。王琦瑤是糊塗一半。清楚一半,糊塗的那半供過,清楚的一半是供想。白天忙著應付各樣的人和事,到了夜晚,關了燈,月光一下子跳到窗簾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不想也要想。平安裏的夜晚其實也是有許多想頭的,隻不過沒有王琦瑤窗簾上的大花朵,映顯不出來罷了。許多想頭都是沉在心底,沉渣一般。全是叫生計熬煉的,擠子汁,瀝幹水,凝結成塊,怎麼樣的激蕩也泛不起來。王琦瑤還沒到這一步,她的想頭還有些枝葉花朵,在平安裏黯淡的夜裏,閃出些光亮來。
7.熟客
常來的人中間,有一個人稱嚴家師母的,更是常來一些。她也是住平安裏,弄底的,獨門獨戶的一幢。她三十六七歲的年紀,最大的兒子倒有十九歲了,在同濟讀建築。她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燈泡廠的廠主,公私合營後做了副廠長,照嚴家師母的話。就是擺擺樣子的。嚴家師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紅。一穿翠綠色的短夾襖,下麵是舍味呢的西裝褲。她在弄堂裏走過,人們便都停了說話,將目光轉向她。她剛昂然不理會,進出如入無人之境。她家的兒女也不與鄰人家的孩子嬉戲玩耍,嚴先生更是汽車進,汽車出,多年來,連他的麵目都沒看真切過。嚴家的浪姨是不讓隨便出來的,又換得勤,所以就連她家姐姨,也像是驕傲的,與人們並不相識。嚴家師母每逢星期一和四,到王琦瑤這裏打一種進口的防止感冒的營養針。她第一眼見王峽瑤,心中便暗暗驚訝,她想,這女人定是有些來曆。王琦瑤一舉一動,一衣一食,都在告訴她隱情,這隱情是繁華場上的。她隻這一眼就把王琦瑤視作了可親可近。嚴家師母在平安裏始終感到委屈,住在這裏全為了房價便宜,因嚴先生是克勤克儉的人。為此她沒少發牢騷,嚴先生枕頭上也立下千般願,萬般誓,不料公私合營,產業都歸了國家,能保住一處私房就是天恩地恩,花園洋房終成泡影。嚴家師母在平安裏總是鶴立雞群,看別人都是下人一般,沒一個可與她平起平坐。現在,三十九號住進一個王琦瑤,不由她又驚又喜,還使她有同病相憐之感。也不管王琦瑤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