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3 / 3)

阿二還是沒有信,傳奇的開頭總是堰聲屏息,無聲無聞。王琦瑤再不懷疑阿二是去了上海。有個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還有些不甘心。現在,王琦瑤還沒走,鄔橋卻已在向她揮手告別,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雖在眼前,卻已成了記憶,霧蒙蒙,水蒙蒙的。鄔橋的柳絲也是夢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瑤也注意到船了。船在橋洞下走過,很歡快的樣子,穿過一個橋洞又一個橋洞,老大也是唱昆山調的。轉眼間一冬一春過去,蓮蓬又要結籽了。王琦瑤乘上回蘇州的船,兩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麵有千年萬年的水跡和苔蘚,鄔橋變成長卷畫一般的,漸漸拉開。碾米的水難聲淩空而起,是萬聲之首。鄔橋的真實和虛空,鄔橋的情和理,靈和肉,全在這水華聲中,它是恒古的聲音。昆山調也是恒古的聲音,老大是恒古的人。

王琦瑤從鄔橋走出來了,那畫卷收在水岸之間,視野開闊了,水鳥高飛起來,變成一個個黑點。岸上傳來轟麻雀的銅鑼聲,睡鎳鉻骼,敲著得勝令的點子。紅日高照,水麵亮得像鏡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沒有雲,也是個大鏡子,照著碧水蕩漾。有無數船隻乘風行駛,萬響爭流的情景,你說心能不鼓蕩嗎!

沒見蘇州,已嗅到白蘭花的香。蘇州是上海的回憶,上海要就是不憶,一憶就憶到蘇州。上海人要是夢回,就是回蘇州。甜糯的蘇州話,是給上海訴說愛的,連恨都能說成愛,點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園子,是從蘇州搬過來的,藏一點閑情逸致。蘇州是上海的舊情難忘。船到蘇州,回上海的路便隻剩一半了。

從蘇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瑤是坐火車,船是嫌慢了,風也不順帆的。車是夜車,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燈掠過,螢火蟲似的。王琦瑤的心此刻是靜止了的,什麼聲音也沒有,風聲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後,等待開幕的一刻。窗外的黑還是隧道,盡頭就是上海。當上海最初的燈光,閘北汙水廠的燈光,出現在黑夜裏頭,王琦瑤忽然間熱淚盈眶。燈光越來越稠密,就像撲燈的蛾子,撲向窗口。火車自是不理,還是朝前,轟隆聲響蓋滿天地。往事像化了凍的春水,漫過了河堤,說不想它,它還是來了,可畢竟大河東去,再不複返。車窗上映出的全是舊人影,一個曾一個。王琦瑤不由地淚流滿麵。這時,汽笛響了,如裂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燈照射窗前,那舊的映像霎那間消遁,火車進站了。

§§§第二節

6.平安裏

上海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條平安裏。一說起平安裏,眼前就會出現那種曲折深長、藏汙納垢的弄堂。它們有時是可走穿,來到另一條馬路上;還有時它們會和鄰弄相通,連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網的,外地人一旦走進這種弄堂,必定迷失方向,不知會把你帶到哪裏。這樣的平安裏,別人看,是一片迷亂,而它們自己卻是清醒的,各自守著各自的心,過著有些掙紮的日月。當夜幕降臨,有時連月亮也升起的時候,平安裏呈現出清潔寧靜的麵目,是工筆畫一類的,將那粗疏的生計描畫得細膩了。那平安裏其實是有點內秀的,隻是看不出來。在那開始朽爛的磚木格子裏,也會盛著一些談不上如錦如繡,卻還是月影花影的回憶和向往。“小心火燭”的搖鈴聲聲,是平安裏的一點小心嗬護,有些溫愛的。平安裏的一日生計,是在喧囂之中拉開帷幕;糞車的轉輛聲,測馬桶聲,幾十個煤球爐子在弄堂裏升煙,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來了,竹竿交錯,好像在煙幕中升旗。這些聲色難免有些誇張,帶著點負氣和炫耀,氣勢很大的,將東升的回頭都遮暗了。這裏有一些老住戶,與平安裏同齡,他們是平安裏的見證人一樣,用富於曆史感的眼睛,審視著那些後來的住戶。其中有一部分是你來我往,呈現出川流不息的景象。他們的行跡藏頭露尾,有些神秘,在平安裏的上空散布著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