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3)

王琦瑤正在驚異阿二的不來,卻聽見了他的敲門聲。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刷了鞋粉,阿二的圍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鏡片後頭,一閃一閃地發光。阿二說:阿姐,我看你來了。王琦瑤說:阿二也不來了,是不是忘記阿姐了?阿二說:我忘記誰也不會忘記你。王琦瑤說:娶了媳婦,連娘都要忘記,何況是非親非故的我呢?阿二說:說不忘就是不忘,隻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馬路上,迎麵遇見,都認不出我阿二了。王琦瑤就笑:認出怎樣,認不出又怎樣?阿二有些悲傷地垂了垂眼睛,小聲道:是啊,我憑什麼叫人永記不忘呢?王琦瑤正要哄他,他卻退出門去,說了聲:阿姐再見!轉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聲息全無,一下子融入鄔橋的夜色,再也看不見了。王琦瑤還有些話要對他說,想追上去,又想明天再說吧,便關上了門。鄔橋的夜晚,真是要多靜有多靜,不一會兒,就聽見沙沙的下露水聲。第二日,王琦瑤等阿二來,沒等到;第三天,又不來;再過一日,便聽那送豆腐的夥計說,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師範了。王琦瑤想起阿二來的那個晚上,每一句話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話又細細地想了一遍,在心裏認定阿二去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還覺著:阿二去上海不為別的,正是為她。阿二是到上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個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著她嗎?

5.上海

上海納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現在王琦瑤的眼前,卻是多麼久遠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對著鏡子梳頭,從鏡子裏看見了上海,不過,那上海已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細紋的。她走在河邊,也從河裏看見了上海的倒影,這上海是褪了色的。她撕去一張日曆,就覺著上海又長了年紀。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是心痛。那裏的日日夜夜,都是情義無限。鄔橋天上的雲,都是上海的形狀,變化無端,晴雨無定,且美侖美奐。上海真是不可思議,它的輝煌叫人一生難忘,什麼都過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牆虎,那輝煌的光卻在照耀。這照耀輻射廣大,穿透一切。從來沒有它,倒也無所謂,曾經有過,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瑤眼前還出現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風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敢啊,竟把戲言當真了。可那戲言果真是戲言嗎?難道不能說是預言?她想:連鄔橋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長的王琦瑤,又何故非要遠離著,將一顆心劈成兩半,長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麼樣的折騰和打擊都滅不了,稍一和緩便又抬頭。它簡直像清人對情人,化成石頭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斷天涯路的。阿二一走便音信全無,送豆腐的夥計也說沒有信來。王琦瑤更斷定阿二是去了上海。茫茫人海中,哪裏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歎阿二的魯莽,可是阿二的傳奇畢竟是開了頭。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阿二呢?王琦瑤有些悵惘。她推開窗戶,看水邊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卻是淺談了許多,在很遙遠的折射的光之下。

鄔橋並不是完全與上海隔絕,也是有一點消息的。那龍虎牌萬金油的廣告畫是從上海來的,美人圖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產物,百貨鋪裏有上海的雙妹牌花露水、老刀牌香煙,上海的申曲,鄔橋人也會哼唱。無心還好,一旦有意,這些零碎物件便都成了撩撥。王琦瑤的心,哪還經得起撩撥啊!她如今走到哪裏都聽見了上海的呼喚和回應。她這一顆上海的心,其實是有仇有怨,受了傷的。因此,這撩撥也是揭創口,刀絞一般地痛。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願受的。震動和驚嚇過去,如今回想,什麼都是應該,合情合理。這恩怨苦樂都是洗禮。她已經感覺到了上海的氣息,與阿二感覺的不同,阿二感覺的都是不明就裏,王琦瑤卻是有名有實。桅子花傳播的是上海的夾竹桃的氣味,水鳥飛舞也是上海樓頂鴿群的身姿,鄔橋的星是上海的燈,鄔橋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聽著周城的“四季調”,一季一季地吟歎,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別人口口聲聲地稱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當外鄉人,催促她還鄉的。她的旗袍穿舊了,要換新的。她的鞋走了樣,也要換新。她的手腳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這人有些千瘡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