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邃的眼睛突然警覺地盯著我問:
“你準備好了嗎?有……什麼聯係沒有?”
“沒有。”我坦然地笑道,“能有什麼聯係?跟誰聯係?這十幾年來他們做的最大努力不是改善人和人的關係,而是切斷人與人之間的橫向交往。我甚至認為這是他們造成的最大禍患。他們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善意、人道和義俠氣概全部破壞掉了,把人變成了狼和狐狸。這樣的道德狀態,也隻有在一次人民運動裏才能淨化。建立起新的人與人的之間聯係……所以你不用緊張,不用擔心我現在和什麼人有聯係。你革命幾十年了,你和你的那些老戰友有私人聯係嗎?能互相推心置腹嗎?”
“沒有。”他承認,“都是‘人一走,茶就涼’!”他長歎一聲,感慨地說,“也別說沒來往,來往是有的,可全是靠外調人員牽的線。我一些多年不知音訊的戰友,倒是通過外調人員的嘴才知道他們在哪裏,現在出了什麼問題……”
驀地,一股悲涼的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向我們襲來。我們竟然生活在這樣一片沙漠,一片自身正在遭受摧殘,而又摧殘著我們,但我們卻對其無能為力的沙漠之中,這時,他家小院的牆外,一個人孤寂地唱起來:“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我們靜靜地聽著,仿佛要從歌詞裏得到什麼啟示。但什麼啟示都沒有。在這個時代,凡是能夠大聲唱出來或喊出來的聲音,全是沒有內容,沒有意義的。
沉默片刻,他才接著說:“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想的那個什麼……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因為——”他向上豎起一個指頭,“他還在。他老人家健在的時候,一切都別想改觀。”
“我明白。”我仰在沙發上,歎道,“可是周總理說過,‘人生難得幾回搏’,現在全部情勢都決定我必須去‘搏’一下了。別人可以等待,我也願意等待,但我連窩裏都蹲不住了,棍子快要搗進窩裏來了,還怎麼能等呢?他們要搞你這樣的‘民主派’,還要先糊幾張大字報,發動一下群眾,造成點聲勢;要搞我的話,這些表麵文章都不用做,光拿一副手銬來就行了。這十年來,我這種人是一直給你這種人當陪襯,又是打頭陣的。”
“哼哼!”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這就叫‘先掃清外圍’。”
我也笑道:“也可以說是先搞垮你們的‘社會基礎’!這十年間我非常榮幸地給很多不同的人當過‘社會基礎’。最早是‘劉鄧司令部’的‘社會基礎’,後來是‘五一六’的‘社會基礎’,再後來是林彪孔老二的‘社會基礎’。現在又循環回來了,是‘右傾翻案風’也就是說仍然是鄧小平的‘社會基礎’。幸虧我的背已經鍛煉得和烏龜一樣厚了,不然踩都被踩扁了。”
提到“烏龜”,我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臉漲得緋紅。恰好這時朱蜀君端著托盤進來,招呼我們吃飯。她臉上有一種壓抑的惶惶不安的神情,一片愁苦的陰影。一年前那種歡快的氣氛不見了,她的一舉一動仿佛都怕弄出聲響,好像羅宗祺又要去坐牢似的。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但是報紙、廣播、各種宣傳工具,已經把毒氣散布到每一個家庭裏,使得男人鬱鬱不樂,女人提心吊膽。我食而不知其味地吃著餃子,默默地想,我的決心是對的。
吃完飯,朱蜀君收拾著桌子,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走就走,為什麼非要離婚呢?是她?……”
“她很好!”我急忙打斷她的話。我不能說她不好,並且也不願意別人懷疑她有什麼不好之處。我尋字斟句地說:
“有的夫妻離婚,是因為沒有感情;有的夫妻離婚,卻是因為感情太複雜了。也許,即使我不走,我們倆也會離婚的。”我淡淡地一笑,接著說,“能夠白首偕老的夫妻,大概就是能夠掌握適度的感情的夫妻吧!”
門外,那個唱歌的男人又折回來了,嗚嗚地唱著另一支什麼“革命歌曲”。這真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
朱蜀君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似乎理解了,沒有再問下去。羅宗祺並不理解,但是也沒問。於是,空氣凝固住了。我覺得這正好是我告辭的時間。
“我走了。”我說。
羅宗祺當即從藤椅裏掙紮著站起身。他大概還沒有從他的什麼想象中走出來,心不在焉,眼神恍惚。過了一會兒,他才仿佛很羞澀地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心很潮熱,可能他真的害了病吧。
“你走吧。”他說。
走到門口,我回過頭來和朱蜀君點點頭,算作告別。她站在屋當中,依然是那樣憂心忡忡的,用目光送我出門。我在一瞥之間再次環顧了這間房子,這個曾經給予我友情的家庭,這個我能夠暢所欲言而不怕被檢舉的地方,從此以後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