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宗祺把我送出小院。外麵,在一條平整的通道前麵,是一排高大的白楊樹,像衛兵似的挺立著,銀色的樹皮隱隱地泛出了綠色。白楊樹的那邊,才是用碎石鋪的公路。我將沿著這條公路走向曠野。
“老章,我把這個送給你吧。”羅宗祺看看四周沒有什麼人,突然想起來,解下腕上的手表。“這塊表走得還很準,你在外麵一定很需要它。”
我接過表。秒針急促地跑著,好像後麵有什麼東西在追捕它似的。這真是一個用得著的東西,逃亡者的命運往往決定於一秒鍾之間。我沒有推辭,把它揣進我的懷裏,跟空白介紹信放在一起。
“謝謝!”我說。
他兩手亂搖,咕噥著:“謝什麼!……看來一切都要靠時間來解決了……要是有什麼事,可以寫信來。”
“好的,”我說,“如果我還能夠寫信的話。”
我在碎石公路上步行了十幾裏,沒有碰見一輛汽車,隻有幾輛大車和我迎麵錯過去。趕車的把式晃著鞭子,弓著背,和海喜喜一樣地沉鬱。他們是去城裏裝磚的,車廂板上落滿紅色的磚渣。從這裏可以看到大路的盡頭:在藍色的天空下的一個小黑點。那就是喧囂的城市,正在向人們猛烈開火的城市。先是用語言文字,緊接著就要用棍棒和槍彈。北邊,大路的盡頭消失在荒漠之中,像一條河似的,分散成為許多支流,於是也就無所謂哪是它的源頭了。在大路兩旁,還有一條條人踏出來的小道,向曠野裏延伸。我走到一條幹涸的大渠上,就開始岔向去我們連隊的小路了。
草原已經被“學大寨”的人們破壞了。曠野上到處是一塊塊廢棄的田地,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硝堿,像肮髒的雪原,像披麻戴孝的孤兒。雖然經過多少次風吹雨淋,但仍能看到一條條如傷疤般的犁溝,橫七豎八地劃在曠野的肌膚上。自然和人同時受到鞭笞;“學大寨”的結果是造出了更多的不毛之地,硝堿地上連一株草都不長。歡快的春風從黃河岸邊吹來,一下子跌落在這裏嗚咽,表示對草原的痛惜。啊,這就是我的田野!
走過硝堿地,穿過幹竭了的沼澤,是一片沙化了的草灘。一叢叢芨芨草的宿根周圍堆滿細沙,並且風還不斷地把沙子刮來,越積越厚,越積越高。於是,一個個綠色的生命就窒息了、湮沒了、死亡了。綠色在無可奈何地退卻;生命在軟弱無力地消失。春天回到這裏。但是她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這片黃色的土地上便沒有春天。
我走著,我走過硝堿地,走過沙化的曠野。我練就了一雙慣於走流沙的腳。這雙腳生下來是又白又嫩的,任何鞋襪對它來說都太粗糙了,它隻能焐在母親的手掌之中。但現在它已經習慣於赤裸裸地走過礫石,走過荊棘,走過發黑的沼澤,走過蜇人的硝堿地……
在硝堿地和曠野的那邊,才是麥田。麥田的邊緣,還可看到白色的硝堿,麥苗稀稀拉拉的。這是生命和死亡對峙的地帶,誰勝誰負,還很難預料。再往裏走,麥苗才顯得旺盛起來。田埂上長著苦苦菜的嫩芽,還有茸茸的青草;春天的土地不用澆灌也是濕潤的,柔軟的。空氣中有一股哀婉的綠色的氣息。去年春天,也正是在這個季節,我回連隊走的也是這條路。當時的景色和這時竟毫無二致,仿佛這一年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一切都不過是我的幻覺,我的夢境。
過去,在我麵臨突如其來的、不可理解的災禍時,我常常幻想,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讓我再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生活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做得更聰明一些,躲過這場完全可避免的災禍,或者有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場不可避免的災禍。那麼,現在,是不是還讓時光倒流回去,倒流到去年這個時候呢?
不!
即使魔法能使我再從那時開始生活一次,我從這裏走回連隊以後,還是會像去年一樣向她求婚的。這一年,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會再演一遍了。今後我不可能遭到這樣的屈辱,經曆這樣的精神痛苦,但也從此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和這樣的幸福。
特定的感受在人生中隻能有一次。
我走著,邁著沉重的步子。
我走回去。回去後就要離婚,這和我們必然會結婚一樣,也是一個命定。
啊!我的曠野,我的硝堿地,我的沙化了的田園,我的廣闊的黃土高原,我即將和你告別了!你也和她一樣,曾經被人摧殘,被人蹂躪,但又曾經脫得精光,心甘情願地躺在別人下麵;你曾經對我不貞,曾經把我欺騙,把我折磨;你是一片幹涸的沼澤,我把多少汗水灑在你上麵都留不下痕跡。你是這樣的醜陋,惡劣,但又美麗得近乎神奇;我詛咒你,但我又愛你;你這魔鬼般的土地和魔鬼般的女人,你吸幹了我的汗水,我的淚水,也吸幹了我的愛情,從而,你也就化作了我的精靈。自此以後,我將沒有一點愛情、能夠給予別的土地和別的女人。
我走著,不覺地掉下了最後的一滴眼淚,浸潤進我腳下春天的黃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