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糟糕的境遇都會有人羨慕,這就是我們當代生活的特色!但他既然還認為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希望”,說明我一直在他麵前偽裝得很好,我也不必要現在突然跟他推心置腹。
“別這麼想嘛,”我傻乎乎地說,“你還是立過功的呀!他們總會想得起你來的,會給你解決問題的。”
“呸!”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個人起了奇跡般的變化,與過去完全判若兩人。他說,“什麼立功,隻有我這個傻瓜才會幹這種事!他們把我知道的榨幹了,讓我把人得罪遍,就把我像豆餅一樣扔到這兒不管了!”
羊群見牧人還不動身,一隻隻臥在地上,或是找個背風的角落在那裏沉思。今天準備上山,早晨給它們喂了料,所以它們也不著急。有一隻老羊用依戀的眼睛看著我,也許它還認得出我來?
周瑞成眉頭打結,目光陰鬱,尖嘴努動著,陷入了回憶。
“你當我的日子好過?”他說,“從一九五一年忠誠坦白運動開始,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檢舉呀!揭發呀!原先是交給領導,後來是交給‘造反派’……我告訴你檢舉人的人比被檢舉的人日子難過……”
“這我不同意!……”我急忙辯駁。在這問題上我不能裝傻。
“你聽我說,”他把手放在我拿煙的手上,我感到他的手在顫抖,“被檢舉的人隻有在檢舉材料攤在他麵前的那一刻才難受,可檢舉人的人自從寫了檢舉材料那一刻開始就不舒服。我一次一次地寫檢舉,這一輩子寫了多少份檢舉我都記不清了,反正領導上知道我聽話,了解的情況又多,總是叫我寫、寫、寫!拿一次政治運動少說寫五十份來算吧,我總寫了有五百份了。每寫了一份檢舉我的心理就感受到一份壓力。老章,我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活潑得很啦,我好玩得很啦!什麼二胡、手風琴、小提琴我全會拉,小號也能吹兩下子,籃球場上總離不了我這個活躍分子,我還會跳交誼舞哩!可是,每寫一份檢舉就削去我一分活力。我為了救自己,使自己能過個平平安安的日子,卻把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丟掉了,最後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早知道,王八蛋才寫那些材料!大不了還是落到這步田地……”
他的嘴角出現了一條斜向下巴的、如刀刻般的皺紋,堅決而殘忍。他是在傾瀉積憤,並不是要博取同情,但是我還是把手從他手下翻上來,握住他瘦削幹燥的小手。“別這樣想,那些都過去啦!”我說,“據我所知,有的人把別人誣陷了,送進監牢。甚至送到殺場,今天他還過得有滋有味得很哩!”
“你看錯了!”他將手抽出來,激動地一揮,加重了他對我的否定。“難道那叫有滋有味?我敢說,這樣的人和我一樣,從來沒有體會過什麼是無憂無慮的、問心無愧的幸福。也許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可是過的日子跟我一樣,是耗子的生活。耗子在沒有被貓逮住的時候,自我感覺也是十分良好的。”
這時,“啞巴”背著一個小包,穿著老羊皮大衣,踽踽地向坡上爬來,邊走邊迎著風咳嗽。今年一年,“啞巴”瘦多了,雖然他一直跟著我,沒有讓他幹重活。鬼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如果他能像周瑞成今天這樣一吐積鬱,也許會好過一點,然而他沒有受過教育,他隻會死鑽牛角。
周瑞成站起來,肩膀聳了聳,將大衣披好。這一動作頗有軍人風度,我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前他的英俊瀟灑。“這次上山,是我自己要求的。”他說,“我甘心情願去。說不定下山以後,山下就成了另外一個世界了。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