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你估計會成什麼世界呢?”我眯著眼睛問他。

“你知道他們這次的矛頭對準的是誰嗎?”他反問我。

“不知道。”我想讓他先說出來。

“周跟鄧!”他捂著嘴說了三個字,然後放下手。小眼睛裏陰森森地發光。“這兩位一倒,共產黨的最後一點希望也就完了。那時候,就像《 紅樓夢 》裏說的:‘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我好奇地問。

“我沒什麼關係,他們暫時不會把我怎麼樣。”他直率地看著我。“因為我不像你:第一,沒勞改過;第二,沒帽子;第三,出身城市貧民,而你是資產階級;第四,他們到現在還沒有把我的幹部身份擼掉,而你是個最下等的農工。我又是學軍事的,說不定將來還有用武之地哩。而你,”他恢複了降尊紆貴的姿態,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脯。“老弟,你還記得我們蹲監獄的時候,隊長指著你鼻子罵的話嗎?他說:‘章永璘,你別夢想翻天,外頭隻要有個風吹草動,首先拿你砍頭示眾!’當然,他那時的意思不過是嚇唬嚇唬你,叫你老老實實,可是他這話裏有真理,你得提防點,他們弄死你就跟撚死一個臭蟲一樣,不需要向任何機關、任何人負責。”

“啞巴”慢騰騰地還沒有爬上坡來,風不停地把過長的大衣絆住他的腳。周瑞成收回目光,看著我接下去說:

“你不見?胡世民和李義鈞倆人就是很好的例子。胡世民是師部的宣傳科長,一九四九年參加工作,沒有前科,他們把他弄死了,平反的時候賠禮道歉開追悼會不說,隊長還丟了官,不然這個曹學義還來不了這裏。我聽說,這場官司到現在還沒有打完。李義鈞呢,不過是你們農場的農工,跟你一樣:勞改過、有帽子,把他弄死了,現在有誰替他說過一句公道話?”

這個平時謹小慎微,沉默寡言的人,竟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一切都記在心上!

“是的。”我把煙頭撚成碎末。“其實李義鈞比胡世民死得還冤。胡多少還可以說是自己病死的,而李才是活活讓他們整死的。”

“對呀,這不都是我們在監獄裏親眼見的嘛!”

“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呢?”這個人肯定工於心計,我真的要向他討教了。

“老弟,”他的嘴雖然尖得可笑,但語氣卻是誠懇的。“還是毛主席說的話對:‘不要害怕打爛壇壇罐罐。’過去,我就是害怕打爛了家裏的壇壇罐罐,保我過個平安日子,到頭來……”他兩手一攤,又重複了一句,“還是成了這副樣子!你是聰明人嘛,應該知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人挪活,樹挪死’呀……”

“啞巴”走近了。他打住話頭,迎著“啞巴”走去,和“啞巴”一道揮起放羊的短鞭,把羊一隻隻地轟起來。

我用馬鞭幫他們倆把羊趕到通向山裏的路上。分手的時候,我笑著對他說:“你和‘啞巴’在一起很好,在這年月,這種人最保險。”

“不見得。”他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啞巴’開口說話的日子也快到了!”

大青馬向東,羊群向西,向烏雲層層籠罩著的大山走去,沿途撒下許多羊糞。凜冽而幹燥的空氣中飄散的一股羊膻氣,終於也逐漸地淡薄了。從此,他們和羊群,永遠在我的視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