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一隻甲蟲不知在什麼地方嗡嗡地叫。樹上又有幾片黃葉飄落下來。馬兒在輕輕地刨著蹄子,撲撲地噴著鼻息。所有嘁嘁喳喳的細微的聲音都如遙遠的波濤,一陣一陣地洶湧澎湃,好似拉威爾的《 波萊羅舞曲 》,在一個固定節奏的背景上,兩支旋律交替出現,不斷反複……啊,原諒我吧,理解我吧!你能原諒我、理解我嗎?我永不安寧的靈魂又劇然地騷動起來;我耳邊總隱隱約約地聽到遠方有誰在呼喚。這裏是令人窒息的地方,這是個令人消沉的小村莊,就和你迷人的頸窩裏一樣。你賦予了我活力,你讓我的青春再次煥發出來,但這股活力,卻促使我離開你!這次青春也不會是屬於你的……

一會兒,我們疲乏而舒暢地躺在蒿草上。

“你在想啥?”她問我。

“沒什麼。”

“什麼也沒有想?”

“嗯。”

“你想有個娃娃嗎?”她翻過身,用肘子支撐著地麵。

我想起何麗芳告訴我的話。“想。”我說。

“那咱們抱一個吧。”

“為什麼要抱一個?你生一個好了。”

“咱們都多大歲數了!……”她說,“抱一個大一點的,省我們好幾年的事……現在農村裏窮得養活不起娃娃的有的是。咱們頂多花點錢。”

“哪來的錢?”

“我有!”她嘻嘻地笑了。

“算了吧!”我不想再為難她,“沒有孩子更好。”

“為啥?”她扳著我的肩膀問,“你總是想著不跟我過下去!沒有娃娃就沒有牽掛是不是?”

我沉默著。她烏黑的眼珠緊張地在我眼睛裏捕捉神情。但我不能閉上眼睛。林中,半明半暗的清光好似化開了一些,像一杯衝淡了的茶水。我聽見鳥兒又鼓起了翅膀。我聽見隻有在遼闊的空中才會那樣響亮的鳥叫聲。大約是雨停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艱難的時代。”我說,“我不能盡父親的責任,不管是自己生的還是抱來的。一個好好的家庭,一夜之間突然妻離子散,連元帥的家也不能幸免,這樣的事我看得太多了。”我握住她暖烘烘的小手。“香久,現在不是像螞蟻一樣經營自己小窩的時候。”

“為啥?”她俯臥著,手托著下巴,兩腳朝天搖晃著,“你總是跟別人想的不一樣!他艱難他的!我們是穿的不如人,是吃的不如人?連‘啞巴’還養活一大股娃娃哩!咱們連一個都養活不起?我就不信!”

“這不是養活得起養活不起的問題。這是我本身穩固不穩固的問題。誰知道什麼時候再來個運動,又把我抓了進去。”

“把你抓進去咱們等你!”

我不禁笑了起來。“哎喲!你別忘了,你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好了,咱們別爭了,什麼時候可以有個孩子,我會告訴你的。”

樹枝搖擺起來。我從縫隙中看到一點灰色的天空,一瞬間又消失了。幾串橘紅色的沙棗尚掛在枝頭,幹癟的果肉裏卻飽含著水分,我嘴裏也覺得甜絲絲的。一些雨水從枝葉上滴落下來,在蓋著我們的塑料薄膜上結成晶瑩的水珠,像一個個有生命的物體不住地滾動。我們的身體貼得這樣緊。我的生命偎依著你的生命;你的生命偎依著我的生命。我的熱情和你的熱情在一起燃燒才使我們銷魂。在一霎時我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隻有我們,我們!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們共有一個生命。這就是愛情的含義,愛情的內容,愛情的歡愉,愛情的唯物主義。但過了這一刹那我們之間卻有了縫隙,有了詭計,有了規避,有了離異的念頭。你要包圍我,我在脫出去。意識要反抗物質。愛情是一張溫暖的網,織成它需要你的耐性;而我的心就是那一隻麻雀,你看它在那裏惶惶不安地跳躍。在空中,烏雲正在凶猛地翻滾,我們卻在它下麵接吻、做愛,難道我們是地獄裏逃出的一對鬼魂?

“黑子回來了。”她呆呆地說。

“嗯。”

“我給你買了一樣好東西!”她又活躍起來,趴在我胸脯上說,“可我現在不告訴你!”

我並不急於知道,卻問:“那是什麼呢?”

“你猜猜,你早就想要的。”

“我猜不出。”我不記得我說過我想要什麼。

一隻白胸脯喜鵲在我們上麵喳喳地叫,漂亮的小腦袋不停地歪來歪去瞅著我們,仿佛它是個動物學家,在研究躺在它下麵的兩個動物。

“好像我們有喜事哩,”她落寞地說。沉默了片刻,她又問:

“你每天晚上寫的是些啥?”

“沒有什麼。”

“是日記嗎?”

“是的。”

“我們這個日子有啥記頭,每天都一樣。可我每天都看見你寫好幾張。”

我推開她,坐起來。“我告訴你,香久,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寫過什麼東西,連一點口風都不準露出來。懂嗎?”

她坐在草叢中,側著上身,用一種嬌媚的姿態攏著散開的頭發。“我懂。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她說,“可是,你少操那些閑心不好嗎?你管它什麼‘資產階級法權’不‘資產階級法權’的!‘資產階級法權’關我們啥相幹?”

“你看過我寫的東西了?”

“沒看過。”她說,“我看也看不懂,光看到一句啥‘資產階級法權’是高於封建啥的話。”

“看不懂以後就別看!”我站了起來。“好了,咱們穿衣服吧。雨不下了。”

我們牽著馬鑽出樹林。驟雨初歇,天晴氣朗,西邊又透出一片金色的陽光,在鉛色的雲和黛青色的山巔之間。“啞巴”既懂事又傻,他早已把牲口趕到草灘上吃草去了。

“媽的!”我騎上大青馬說,“牲口吃了剛淋過雨的草要肚子疼的。來,上來!”

“我要坐在你前麵。”她撒嬌地笑著。

“那像什麼樣子?還騎在後麵。”

“那怕啥?兩口子,誰能管得著!我就是要叫別人看看!”

“來吧來吧!別討厭了!沒工夫扯閑話。”我把她拉上來,仍騎在我的後麵。

“黑子一進村,就跟何麗芳抱著親嘴。她說,他們笑啥?北京街上的外國人就是這個樣子!”她嗔怪地說,“就你怕這怕那的!”

“外國人是外國人。”

走過了麥地,她又並無煩惱地歎了口氣:“唉,黑子說回去過國慶節就來,結果超了二十多天假,也沒有人敢扣他一分錢,連說都不敢說他。這事要是擱在我們身上,哼!……”

“是呀,”我說,“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是什麼人呢?我們不但是外國人能做而我們不能做,並且連別的中國人能做的事我們也不能做的人。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駕!”我催動大青馬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