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有了比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輕輕地劃圈,一個圈連著一個圈,“覺得你好。”
“那不一定。你還可以一個一個比較下去。”
“真的!不是現在,是九年前。”她熱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梁上。“在勞改隊的蘆葦蕩裏。那天,我就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
“幸虧我跟別人不一樣,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你說的話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時候我說的不是真話……”
“我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戲了。睡覺!”
然而,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淚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無力的,卻能衝刷掉石頭堅硬的棱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淚磨光的,並且,卵石也隻有泡在女人的眼淚裏才變得晶瑩美麗。
“來吧。”我翻過身去說。
…………
而這時,黑暗中在策劃著多少陰謀;多少詭計和逃避詭計的主意在靜悄悄地形成:白熾的燈光下在緊張地翻閱多少份人事檔案;鐵柵欄裏關押著多少待決犯:多少個廣場在連夜刷大批判文章;有多少人的頭發在這一刻變白……
雨來了!
在一望無際的坦蕩的田野上,雲來得特別快,雨來得特別快,因為中途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們。秋季,又是一個多雨的季節,天說變就變。
雨在薄薄的烏雲還沒有遮住太陽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傾注下來。豆大的雨點像彈丸似的射向地麵,沙土上砸出一片一片麻點。荒草灘上和田野上,頓時騰起塵土和水珠混合成的白霧。而風還在刮著。原野上出現了這樣的奇觀,明亮而溫暖的太陽從烏雲中放射出光芒,像金色的流蘇在空中飄拂;雨點,是穿透過陽光落下來的,於是每一顆雨點都帶著陽光的絢麗色彩:已經衰敗的蒲草、蘆葦、豬耳菜和牛蒡,陡然變得異常生氣勃勃,顏色黃得可愛。
但是,馬群騷動起來。這是一場冷雨。冰涼的雨點砸在它們曬得發熱的身上如同挨了鞭子的抽打。我和“啞巴”兩麵夾擊,努力想把它們圍到林帶地去。而它們被雨打得懵頭轉向,互相衝撞,互相擠壓。前麵的馬蹄掀起的濕泥濺在後麵的馬眼上,後麵馬的前蹄又踏著前麵的馬,就在這一刹那間,一匹兒馬駒驚了!
它脫離開隊伍,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亂撞。這是頭烈性的馬駒,脖子上還掛著絆木。但正是這根絆木使它更為驚慌。它前腳不停地磕在絆木上,梆梆地發出木頭敲擊骨頭的清脆聲。它一定很疼痛,於是狂亂地又叫又跳。我縱開大青馬去堵截它,大聲吆喝它,而它一點不聽指揮,甩開我,一頭向馬棚方向闖去。
不能讓它跑掉!它要跑到穀場上去,就會把穀場糟蹋得遍地狼藉。
“這就是沒有騸它的緣故。”大青馬忙中偷閑地告訴我,“要是騸掉它,它就老實了!”
“快跑吧!”我抽了它一鞭子。“別廢話!”
“你忘了我和你曾經有過一場關於哲學的討論啦!”大青馬埋怨我。“啊,你跟原來不一樣啦!”
兒馬駒還死命往前飛奔。它畢竟沒有被騸掉,它畢竟是匹年輕的兒馬,它跑得比大青馬快,已經快到穀場前麵的那片楊樹和沙棗樹組成的防護林了。
“快!”我又抽了大青馬一鞭子。
可是,在兒馬駒剛要跑進防護林的當兒,從防護林陡地鑽出一個白色的人影,在蒙蒙的煙雨中伸開兩臂擋住它的去路。
“別那麼攔它!小心!”我喊道,“抓住它的絆木。”
馬駒仍是翻著四蹄往前跑,好像它前麵沒有這個障礙,直直向白色的人影撞去。而這個人卻也矯健,等馬駒跑到跟前,一閃身,接著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了絆木。
兒馬駒愣了愣,擺了一下細長的脖子,但還是倔強地跑著,隻不過改變了方向,斜斜地向草灘上紮去。這個人死死地拽著絆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讓它拖著。那件當雨衣用的塑料薄膜從頭頂上掀了下來,我才認出她是香久。
“快!”我一夾大青馬,飛快地趕到馬駒旁邊,抓住了拴絆木的繩子,使它停止了下來。
“你怎麼跑來啦?”我跳下馬,一麵“籲、籲”地用手掌安撫肌肉哆哆嗦嗦的馬駒,一麵問她。
她站了起來,渾身沾滿泥水。她把那塊塑料薄膜揀回來,氣喘籲籲地說:“隊裏吹哨子,叫大家到場上去蓋稻子。我一看要下雨,給你拿了件衣裳就跑來了……管他娘的哩!曹學義瞅著我跑了也沒叫我。這會兒大夥兒都在場上忙哩……”她又興奮而自豪地盯著我的臉問:
“我行吧?啊,我行吧?……”
“你行你行!你是英雄!”
我忙著把馬駒胸前掛的絆木解掉,牽著它的韁繩跨上了大青馬。驟雨即將過去,雨點稀疏地成直線分布在四周。我們的衣裳已經淋濕了。
“上來吧。”我伸出另一隻手接過她摟在懷裏的小包,又一把將她拽到馬背上來。
“到哪兒去?還不回家?”她在後麵摟住我的腰問。
“雨快停了,‘啞巴’還在樹林裏,大夥兒在曬場上,我們這會兒回去不合適。”我撥轉馬頭說,“咱們也到樹林裏去避避雨。”
驟雨並沒有把林中的空地淋濕。半明半暗的清光裏充溢著清新的潮潤的氣息,還有一縷縷落葉的幽香。頭頂上,白楊、楊樹、槐樹和沙棗樹的枝葉縱橫交錯,密如華蓋。林地裏,野蒿和馬蓮草長得還很旺盛,仿佛它們藏在這兒能永遠躲過蕭瑟的秋風秋雨,鳥雀聚集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聲既驚恐不安,又十分興奮。它們在枝葉中跳來跳去,搖落下來大滴大滴冰涼的水點,劈劈啪啪地打在蒿草和馬蓮的葉子上,使林中的雜草更顯得蔥鬱蒼翠。
“你快把衣裳換一換。”我在白楊樹幹上拴住兩匹馬,把她用一個裝化肥的塑料袋帶來的衣裳扔給她。
“那你呢?”她奓著兩隻胳膊站在草叢裏,披散頭發,一副傻樣子。
“我沒有滾一身泥巴。你看,我這兒、這兒還都是幹幹的。你快換吧,要不然會著涼的。”
“這兒有人嗎?‘啞巴’呢?”
“隻有鬼!”我說,“‘啞巴’在那片林子裏。”
她從塑料袋裏拿出我的襯衣,朝我嫣然一笑。隨即,毫不避諱我地將全身的衣裳脫得精光。我坐在一棵馬蓮草上,點著一支煙欣賞著她。
“你還很漂亮。”我說。
一會兒,她穿了我的襯衣站到我麵前來,兩臂張開,輕盈地轉了一圈。“那你還老說要跟我離開?”她嬌嗔地說。
她很知道自己的優點。因為沒有生過孩子,又長年進行體力勞動,所以還保持著少女般的體型。又肥又大的衣服罩在她身上,使她顯得越發嬌小,越發年輕。她把濕漉漉的頭發攏在腦後,用小手帕束著。像剛沐浴過的一樣,滑潤的麵孔上容光煥發,蕩漾著誘惑的笑意。我沒有回答她,站起來,扔掉煙卷,把她摟進懷裏。一霎時,我似乎摟的是一團雲,一團霧,一團空蒙的暖烘烘的蒸氣。那件肥大的衣服造成了如此美妙的觸覺!她順從地小心地躺到蒿草上。她的小腹溫暖而結實。我把臉埋在她圓滾滾的脖頸和肩膀之間。她的頭發、她的肌膚、馬蓮、落葉與泥土的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沉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