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2)

第二十二章

馬廄裏有一個公社幹部模樣的陌生人,披著一件淋濕了的藍布中式褂子,和曹學義一起靠在馬棚的欄杆上。

“回來啦,淋著了吧?”曹學義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

我沒有理他,把馬群趕到潮濕的馬棚裏,幫著“啞巴”一頭頭地將它們拴在糟頭上。

曹學義和那個公社幹部走了過來。“都在這兒了,一共二十四頭,”曹學義告訴他,“你看吧。”公社幹部很內行地一一打量著牲口,老練地翻開它們的嘴唇看看牙口,邊看邊咂嘴搖頭。“都不怎麼樣!”他說。

“你是幹什麼的?”我問,“是買牲口嗎?”

“嗯。”公社幹部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你算了吧!”我說,“你們農村有這樣的牲口嗎?農村的牲口都是‘三快牌’的——躺倒比站起來快,拉稀比幹活快,脊梁骨比刀快。你瞧瞧這頭牲口,”我拍拍大青馬的脖子,“你要買我還不賣哩!”

“行啦,”曹學義說,“他看上哪頭就給你哪頭,都看上都趕走!”

“怎麼?”我詫異地問:“農場不要牲口了?”

“哼哼!”曹學義撇了撇嘴。“上頭說一九八○年全國實現農業機械化,下頭更積極,定的目標是提前三年,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就開始處理牲口了。我看他狗日的五年裏能不能實現機械化!……不過,到時候咱們再向公社買牲口吧。反正折騰來折騰去都是國家的錢。”

“好吧。”我說。他這番話,似乎縮短了我和他的距離。

回到家,黑子夫妻倆和“啞巴”的大腳女人就接踵而至。

“老章,他媽的!我一回家就叫我寫批判稿。”黑子說,“沒轍!你給咱們兩口子一人寫一份吧。”

“還有我們兩口子哩!”內蒙古的大腳女人說,“你們說這叫啥事兒!還要讓‘啞巴’也批判宋江。宋江是誰呀?又犯了啥錯誤了?”

“宋江是黨中央的副主席。”黑子拍拍大腳女人的肩膀,告訴她,“他的錯誤跟你們家‘啞巴’一樣,一天到晚不說話!”

“咦!一天到晚不說話也是錯誤?”大腳女人手裏拿著一遝白紙。這是畜牧班發給她寫大批判稿用的。批判稿紙有統一的格式,限期交上去,和交公糧一樣。

“那可不!”黑子正色說,“說得太多了跟不說話都是錯誤。幸虧你們‘啞巴’是個臭放馬的,要是個官,咱們也要拿他來批判批判!”

大腳女人半信半疑,嘟噥道:“這世道,簡直叫人沒法兒活了!……”

何麗芳今天梳洗了一番,突然變得白潔而光滑。她笑著說:“行啦!黑子盡糊弄老實人。大嫂,把你的紙捐獻出來,咱們一人一張。”說著,把大腳女人手裏的白紙一把奪了過來。

“這夠嗎?這夠嗎?”大腳女人有點舍不得。

“你當他媽的要跟姚文元一樣寫長文章呀?”黑子說,“一人有他媽一張哄哄上頭就行啦!”

“還有我哩,給我也留一張。”香久在忙著做飯,這時插話說,“班裏也要叫我寫。我都忘了跟我們老章說了。還是我們老章跟馬老婆子好,有帽子的倒不用批判宋江了。”

我洗了臉走到桌子旁邊,說:“嗯,你倒確實應該批判宋江,因為他把他偷野漢子的老婆給宰了。”

香久悄悄地在我背上擰了一把。

何麗芳抿著嘴向黑子瞥了一眼。

傻乎乎的黑子比去北京之前胖了一點。他趴在餐桌上低聲對我說:“北京他媽的小道消息可多啦!說是什麼‘批周公’、‘批宋江’都是衝著周總理和鄧小平來的。”

“哦?”我抬起眼睛。

“可不是!你瞧著吧,這文化大革命還沒完,要不搞個天下大亂,徹底完蛋才怪哩!”

我把白紙鋪在桌上,謹慎地說:“咱們寫吧。在沒完蛋的時候,你不是還得照他的意思批判嗎?”

“哦,對了!”黑子從口袋裏掏出兩張報紙,“給你,當作參考。你就照著上麵抄得了。可別幾份都抄成一樣的。反正你有那個本事,前後句子顛倒著來……喏,你看這條語錄:‘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這叫啥話?連我都他媽知道宋江那時候連馬克思主義都沒有,哪來的修正主義?這還不是指雞罵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