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第二十一章

十月中旬,水稻已經全部收割完畢。嵌在荒灘中的空蕩蕩的曬穀場上,陡然出現了十幾個高高的稻垛。遠遠地望去,那金黃色的龐然大物,猶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築,矗立在一望無際的平坦的田野當中。中午,高大的稻垛會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傍晚,它們又轉換成柔和的橘紅色,仿佛它們是一團團雲霞,會漸漸融合進青色的暮靄裏。

而田野上、荒草灘上、林帶地的雜樹林裏,全是一片坦蕩的、毫無保留的、透明的光輝。大自然成熟了,於是她願意將自己纖毫畢露地呈獻在人們眼前,從而也就把整個世界擁抱進她的懷裏。收割了水稻、玉米、黃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著牛、羊、馬匹,連白的、黑的豬也到處用它們的長鼻子拱食撒下的糧食。蚱蜢隨著季節的變換,老氣橫秋地也由綠變黃,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躍,那聲音像火燒,像雨點。各家各戶的雞鴨,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就列著隊爭先恐後地跑來。到了中午,它們全吃飽了,臥在林帶地的陰涼處梳理自己的羽毛。

黃土高原的台地,這片一邊毗鄰內蒙古沙漠,一邊緊靠著黃河的河套地區,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現了有節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開闊,又富有彈性,馬蹄敲擊在上麵,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熱情的鼓點。不,秋季不是個衰老的季節!那開始變白的針茅草、野茴香和蘆蒲,與楊樹和沙棗樹上尚未飄落下來的黃葉,宛如中年人發間的銀絲,那是深思與智慧的標誌。一陣秋風從西邊的群山刮來,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葉都颯颯地奮起抗爭,保衛自己的生命,保衛自己生存的權利。

炎夏已經過去,嚴霜還未降臨,黃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像她豐滿的胸脯。沼澤和窪坑裏的水顯得異常寧靜,在蒲草和蘆草叢中,水麵仿佛是凝固的晶體。我喜歡策馬涉過沼澤,讓四周濺起無數銀色的水花。水花灑在明鏡似的水麵,把蔚藍的天空擾得支離破碎。有時,我縱開坐騎,任它在草灘上狂奔一陣。然後,猛地一勒馬韁,使它揚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彌爾頓《 失樂園 》中撒旦的呐喊就會在我耳邊響起:

……對最高權力者,

他們發出了怒吼;並用手中槍,

在他們的盾牌上,敲出戰鬥的聲響,

憤憤然徑向頭上的天穹挑戰!

天空是透明的。雲是透明的,太陽明亮而溫暖。於是我也變得透明了。

“我親愛的牧人,我感覺得到你的變化。”大青馬在我胯下說,“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裏摻進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於動物,所以你進化了。”

“是的。”我說,“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動,我渴望擺脫強加在我身上的羈絆!費爾巴哈長期蟄居在鄉間限製了他哲學思想的發展;我要到廣闊的天地中去看看!”

“難道這裏不廣闊嗎?”大青馬一躍而跨過溝坎,“你看這天,這田野,這草原……”

“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聽到人民的聲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訴別人。”

“那麼,你的那位妻子怎麼辦呢?”大青馬昂起了腦袋。

“我現在正考慮和她離婚哩!一則是我不能再連累她,二則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總擺脫不了心理上的陰影。好了,別說話了,讓我們奔跑一陣!你聽這風聲。如果我閉起眼睛,我就會以為你是在空中飛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馬了!”

自我從“半個人”變成一個完整的人,不再是“廢人”以後,一股火同時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燒起來。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為,包括對她的諒解,都不是受過教育,有一定文化修養,遵循了先哲們的教誨所致,而是出於騸馬的懦怯。可恥的懦怯!我進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適氣氛包圍著我,企圖使我溶解在裏麵。但我卻想粉碎這一切。沒有獲得之前企盼著它,獲得以後卻要放棄;沒有進去的時候渴望進去,進去之後又向往著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我經常處在莫名的煩躁、妒忌和悔恨之中,前麵又有一個模糊的希望在引誘我。煩躁、妒忌和悔恨隻有在一次滿足之中才能平複。她給了我滿足。但滿足了之後又更加煩躁、妒忌、悔恨,備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動、呻吟,用手指和聲音撫摸我。她在別人下麵也是這樣的吧?別人也在她身上得到過滿足吧?於是,我會突然亢奮起來,愛的行為變成了粗暴的報複……

“要是你覺著不公平,你也跟別的女人去睡幾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這樣說。

“我不像你!”我打斷她的話,“你是什麼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麼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辦呢?”她畏畏怯怯地想再鑽到我的懷裏。

“沒辦法,”我很冷靜地說,“我們是不會長的,遲早要離開。”

我對她的愛情夾纏著許多雜質;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內聚力和擴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愛撫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難解難分。這是一條兩頭蛇,在啃噬著我的心。

“去去去!”有時,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麵,隻緊緊地裹住自己。“我現在從你身上都聞著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氣味。”

她嚶嚶地哭了。這是從心底裏哭出來的聲音。屋子裏黑暗得和墳墓一樣。窗外那朦朧的深灰色的光,隻是陰間的一片寒氣。我們在人世與陰間的交界上。這裏躺著兩個已經死去的活人,或是兩個活著的死人。沒有意識,沒有理性,沒有時間和空間,沒有過去和將來。隻有現在,隻有擾成一團無法辨別的感覺。不是感情,而是純而又純的、由神經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覺。這種感覺瞬息萬變……

“好了,別哭了!你哭得人心煩。進來睡吧。”

“你剛剛說的是氣話吧?”她謹慎地問。

“嗯。人嘛,總是有氣的。沒有氣還是什麼活人?”

神經在顫動,如一張微風中的蜘蛛網。她積蓄夠了勇氣,柔聲地說:“咱們原先不是說過,過去的事情不提了嗎?”

“過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來。蜘蛛網破裂了。“以後呢?結婚以後呢?我現在真懊悔,為什麼那時候我沒闖進來把你們兩個……”

“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她驚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該死!我不好!我就那麼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不行嗎?”

“哼哼!你除了審訊員和勞改犯說的語言,還會說什麼話?”

可是,這句話卻猝然勾起了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像電影的畫麵一樣。原來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啊!蜘蛛網在風中無力地飄蕩。我淒然地拍拍枕頭。“你睡下吧。”我說,“那時候……我……我隻氣你不該跟他……你想想他是什麼人?跟我們是不同的……”

“嗯、嗯……”她抽泣著,“我該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過幾個人……可隻有跟你……感覺不一樣。”

“你的感覺真是太敏銳了。”

“就是的!”她急於表白,“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說!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過身去,把背對著她。“我隻聽人說過,不要跟結過婚的女人結婚,因為她老是拿後一個跟前一個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