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我很平靜地回答了一句,跨上光背馬,就向馬廄跑去了。

自此以後,她就開始用這種既像是關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跟我說話。你怎麼理解都可以。但這畢竟比單純的埋怨聽起來要舒服一點。在此之前,她可是一直用埋怨和譏諷的語氣跟我說話的。

並且,她洗衣裳也洗得勤了,有時我甚至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我過單身生活過慣了,”我說,“衣裳髒一點沒有關係。你看人家,比我還髒!”

“你慣了我可不慣!”她強迫我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脫下來,“你身上一股馬汗氣,走到人跟前都嗆鼻子!盡看人家:人家去死,你也去死?”

也許是這樣!

同時,不論我吃多少,她再也不說“咱們的定量可不夠了”這類威脅的話。

現在,她又給我做鞋,一針針地納著鞋底。她說忙,指的就是這件活。

然而,我倒於心不忍了。何必拖著她呢?

“香久,”我在炕上躺了一會兒,眼睛看著頂棚說,“你怕剛結婚就離婚,名譽上不好聽,那麼我們安安靜靜地過上一年吧。到明年,你去提我去提都可以。我們好合好散。理由嘛,就說我們感情不和。要不,就說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生活習慣怎麼也搞不到一塊兒。你看怎麼樣?”

她不回答我。屋裏隻有嘶啦嘶啦納鞋底的聲音。

一隻大甲蟲砰地撞在玻璃上,想來撲燈火,卻仰麵朝天地落在窗台底下,嗡嗡地直叫。

廣播喇叭裏吹響了熄燈號——十點了。這是“全國學習解放軍”以後的新氣象。即使在這個荒僻的小村莊,作息製度也一律由軍號來指揮。軍號是錄在唱片上的:起床號、出工號、收工號、熄燈號……場部管廣播的小姑娘搞不清楚,經常在出工時播收工號,收工時播起床號。

可是今天播的很對:是熄燈號。

她動作麻利地將一大截麻繩繞在鞋底上。轉身拿起掃帚沙沙地把褥子掃幹淨,還沒有躺下,就啪地把燈拉滅了。

時間在黑暗中流逝,生命也就隨著消融。窗台下麵的大甲蟲還在嗡嗡地叫,始終沒有翻過身來。也許它永遠翻不過身來了,但它仍要不懈地翻。一會兒,甲蟲的嗡嗡聲和我耳鼓膜裏麵的血液流動聲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甲蟲的聲音,哪是我血液流動的聲音。於是我覺得我似乎就是那隻甲蟲。我的背麻木了;我感到疲倦;我的四肢很沉重……但在我朦朦朧朧快入睡的時候,她卻忽然說起話來:

“你可以上醫院去看看嘛。我聽說。這病是能治的。”

我終於弄清楚了這聲音是她說的話。我使勁地把我的精神找回來。把神經調整了一下。為了表示心平氣和,我又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現在醫院哪有看這種病的?隻有人工流產,結紮……”

“到大醫院去。”她的聲音好像離我很遠。“要不,找走江湖的郎中。”

“笑話!”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到大醫院要證明,別說場部不給我開這樣的證明,就是開了,醫院一看我這樣的身份,又是看這種病,連號都不會讓我掛。江湖郎中?現在哪兒有江湖郎中?早讓人家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我清醒了以後,我驀地發現我內心裏早已滋生了不能跟她再繼續生活的念頭。我斷然地拒絕了使我可能痊愈的一切機會;我要把這道溝挖得更深一些,使我和她之間的地殼開裂。

又沉默了很長時間。是的,黑暗中說話最真切,我想。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產生的;黑暗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黑暗真是一個奇妙的境界:在黑暗中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說。不是假話害怕陽光,而是真話害怕陽光。多麼“特殊的狀態”!

“扯淡!”她說,“我可沒覺著跟你感情合不來。啥南方人,北方人?你都勞改那麼多次了,還有啥南方人的習性?你是麵條吃不來,還是餅子吃不來?隻怕給你一把糠你還覺得賽蜜糖哩!我有啥北方人的習性?隻要好,我啥都可以隨著人……”

“可是我就是好不了了!”我趕快表示自己的絕望。

“那你就別怪我!”她說。我懂得她這話的意思。

“我並沒有怪你。我隻希望在這一年裏我們安安靜靜地過生活。”我相信她會懂得“安安靜靜”指的是什麼。“如果你覺得不合適的話,還可以提前嘛,甚至明天去提也可以。”

“算了,算了!”她煩躁起來,“我說不過你。你們讀書人肚子裏道道就是多!”

“你也是讀書人呀。”我說,“上過初中,你應該是懂得道理的、知道利害關係的。並且,你不是也挺注意名譽的嗎?”

“你別諷刺我好不好?”她發火了,但火氣並不十分足。“要提你去提!我是不去。反正結婚報告也是你寫的!”

這個女人是真正的淫婦!我憋著一肚子怒氣這樣想,她把我的忍讓當成孱弱,利用我作為掩護來胡搞,現在死纏著我不放,並且還要一直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