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馬克思爽朗地笑起來。“我的孩子,”他說,“你說你想通了,其實並沒有想通。東方人生哲學的根本是修身養性,求得自己道德的完整,將個人複歸於自然,即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達到‘天人合一’。照我看,你應該先從她那方麵來考慮;用平等的、尊重的態度去對待別人。西方的觀念是自由平等,東方的觀念是道德名譽。我不願在這裏分析哪種觀念優劣,它們屬於不同的曆史時期,並且,隨著曆史的螺旋形發展,你們東方的哲學將會在世界發揚光大。我這裏隻想指出,你和她是夫婦,但你又不能盡丈夫的義務,你有什麼權利去阻擋她得到暫時的快樂?你以為你饒恕了她,是你道德上的寬懷大度,但實際上你卻連饒恕她的權利都沒有。這種‘自以為善’也是不合於你們東方觀念的‘聖人之道’的。”
“是的,是的……”我恍然大悟,豁然開朗。“大師,請您繼續說下去。”
“好的。”馬克思掀起燕尾服後襟,在我麵前的一個樹墩上坐下。“首先,我要求你,也要用平等的態度來對待我,讓我們兩個不同時代的人像朋友似的談話。我之所以稱你為‘孩子’,是因為畢竟我比你的年齡大得多。這裏沒有什麼大師、導師。我從來沒有自封過,但我又不主張堵住後人的嘴,這正是我在天堂裏苦惱的一件事。‘偉人之所以是偉人,正是因為自己是跪著的緣故,我記得我早就把這句話向你們轉告過。遺憾的是,後人們很少聽我的話……”
“咦!”我詫異地說,“固然,有許多人歪曲了您的學說,或是假借您的旗號自行其是,但還是有更多的人遵循您的教導的呀!為什麼您還說後人很少聽從您的話呢?這點我不太明白。”
“孩子,”馬克思說,“這也是我在天堂裏擔憂的:你所說的前一種人,他們為了他們的利益,或是在權力鬥爭中,或是在鎮壓群眾中,尋章摘句地援引我的話作理論的武器。於是,在一般不諳熟理論的群眾心目中,我的麵目會是很可怕的,因為他們使我看來仿佛是處處與群眾的利益對立。啊,想想我就心驚!可是,這些人往往又能取得勝利,哪怕是暫時的勝利,其原因呢?卻恰恰是他們能‘自行其是’!你所說的後一種人,天真地照我的話亦步亦趨,卻常常碰壁,其原因恰恰又是他們沒有‘自行其是’……”
“您……”我說,“我有點糊塗了。難道您的話不是真理?為什麼不照您的話做而自行其是的人能成功,哪怕是暫時的成功?而照您的話亦步亦趨的人反而會碰壁?”
“你別著急,聽我說下去。”馬克思把他寬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膝蓋上。“我一生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不過是我的好友恩格斯在我墓前的講話中歸納的兩條:一個是發現了曆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一個是發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的運動規律。至於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那是貫穿在我的全部研究過程中的。如果說是真理的話,真理就僅僅在這裏!可是你剛剛說的那兩種人,不管是出於惡意還是善意,卻都是隻在我的研究過程中尋找現成的結論,而不是從我的全部研究中提煉出方法論。我非常讚賞你們東方哲學中的‘得意忘言’的說法。如果‘得’了我的‘意’,便會‘忘’了我的‘言’。而我和恩格斯都回到天堂以後,許多人都是‘得’了我的‘言’,忘了我的‘意’。這就是你們東方哲學所說的:‘小知不及大知’了,那還有什麼真理可言呢?”
“我有點明白了。”我說,“可是,您為什麼又說‘自行其是’倒能成功呢?那麼,您的學說的指導意義又在哪裏呢?”
“你還不太明白,”馬克思在大胡子中露出微笑。“我說了,如果我的發現對後人有用的話,就在於以上所談的曆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後人要想取得革命事業的勝利,我想應該是運用這種方法論來‘自行其是’……”
“我們後人還是要繼承您的事業的……”我急忙安慰偉大的亡靈。
“嘿嘿……”馬克思又發出洋溢著睿智的笑聲。“我的孩子,請你別低估了我的智力。我還不至於傻到以為後人幹的事是在繼承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已經在一八八三年完成了。每一代人隻是在幹曆史規定每一代人所能幹的事。全人類的解放是全人類每一代人不斷奮鬥的事業。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黨都不能包辦,別說一個人了。隻有患了老年性癡呆症的人才敢接受別人稱自己是世界革命的領袖,和要求他的後人去完成他的所謂事業。你記住,孩子,黑格爾說的這句話很對:‘各個民族及其政府並沒有從曆史中學到什麼。對這點說,每個時期都是太特殊了。’這也就是說,每個時代都具有如此獨特的環境,每個時代都是如此特殊的狀態,以至必須而且也隻有從那種狀態出發,以它為根據,才能判斷那個時代,處理那個時代的事務。所以,那些打著我的旗號卻能‘自行其是’的人常常會取得成功,道理就在這裏。可是,倘若我還活在你們中間,我還有發言權,我就會要求他:閣下,你用你自己的語言來說話好嗎?你不自覺地‘得’了我的‘意’,卻自覺地牢牢抓住我的‘言’,往往把我的‘言’搞得似是而非,又何必呢?其實,如果你不以為我狂妄的話,我可以說,凡是成功的革命事業,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了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結果。假如僅僅抓住我的隻言片語,等於叫我死亡第二次。唉,孩子,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眼看著人家把你的精神處死,而自己又無能為力的時候。”
“是的,我也有過類似的體會,盡管我們根本不能相比。”我說,“那麼,您對我們社會的前景有什麼可以指教我的嗎?因為這個問題不僅僅關乎到我如何對待生活,還關乎到我的生與死。”
“經濟!”馬克思立刻接上問題回答,“要從經濟上來看問題。唯物主義的曆史觀我已經大體上表述過了。那就是,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一直在其中活動的現存生產關係發生矛盾。於是這些關係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築也或慢或快地發生變革。我再告訴你,這種曆史觀還有另外一麵:當生產力衰退的時候,萎縮的時候,已經不能維持社會的生存的時候,社會革命的時代也同樣會到來,以便挽救瀕於死亡的生產力。而看起來,這種社會革命、是先從上層建築開始的。由上層建築的變革來改變生產關係。現在,你們的生產力已經被閹割了,連再生產的能力也沒有了,它一直在靠嘴對嘴的人工呼吸來勉強維持。可笑的是:你們這個時代,不是腦,不是手,而是嘴這種器官特別發達的時代。你想想,這樣的時代可能持續多久呢?……”
馬克思的話剛說到這裏,我家的門倏地開了。曹學義從黑洞洞的門裏鑽出來,披著他的舊軍裝。同時鑽出來的,還有我家的那隻灰貓。曹學義在它身上絆了一下,急匆匆地向他家的方向走去。而灰貓“哇”地大叫一聲,一下子躥到了房頂上。
這個衝撞了偉大的亡靈的人居然是個共產黨員。
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