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喂,你咋躺在這裏?”忽然,一個幽靈從空中飄來,踢了我一腳。“去拿起砍柴斧!你們家門背後不是放著一把嗎?你身上又有鑰匙,一下子把門開開闖進去。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間,豈能受這般欺侮?”

我抬起頭。這位幽靈穿著宋代官服,微黑的麵皮,矮胖的身材,眼如丹鳳,眉似臥蠶。他捋著髭須說:

“我們兄弟絕不會像你這般無能,連武二郎那位號稱‘三寸丁’的大哥,也要和奸夫淫婦的拚個死活,何況你七尺之軀,膀大腰圓,一表人才,你容忍了這種事,再有何麵目見九泉下的父母!”

這倒是可以試一試!結婚那天,牆上居然有橫七豎八的屍體,這是不是一個預兆?但是……

“宋大哥,”我叫道,“可是,時代不同了,你殺了閻婆惜,可以逍遙法外,而我呢?現在沒有一個水泊梁山……”

“照我看,你們現在也和宣和年間相差無幾。”宋江說,“主上昏庸,虎狼當道,忠良受害,此時不揭竿而起更待何時?水泊梁山也是好漢們創建的……”

“大哥,時移事易,”我說,“現在的領導集團,要比你們古時複雜多了。領導集團內部,就有著許多愛國憂民的人物,他們正在艱難在工作,想把國家推向正路。下麵老百姓的輕舉妄動,實際於事無補。”

“短見,短見!”宋江嗬嗬笑道,“上下結合,朝野結合,內外結合,才能開辟你所謂的‘正路’。如沒有下麵的、在野的、外部的力量,你所說的憂國憂民之士在朝中也孤掌難鳴,最終還是讓虎狼收拾幹淨,打入天牢。你趕快拉起一支隊伍,支援在朝的忠良,以清君側,正朝綱!”

“大哥,你所說的‘隊伍’,正是我們現在叫‘反革命組織’的東西。現在以無產階級名義建立的專政機關,可不像你們那時的‘捕快’!在這種組織還沒有形成的時候,他們就會聞風而動;他們圍捕的行動甚至比你組織的行動還要快!這十多年來,他們是肯錯捕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的。一九六八年我從勞改隊出來,迷迷糊糊地以為真有個‘劉鄧司令部’而潑出命去尋找他們,可是不但毫無所獲,反而被戴上帽子,投進了監獄。你當是那麼容易嗎?譬如,你已經棄世幾百年了,他們還要把你拉來批鬥。幸虧你白天不會出現,不然也要當場將你逮捕!”

“唉!真可謂‘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宋江仰天長歎。“如此說來,你一個螻蟻也無法匡救社稷。那麼,幹脆宰了這一對狗男女,然後再自盡,也給世上的為非作歹之徒一個懲戒。”

“這雖然不失為一個匡正世風的辦法,”我說,“可是,宋大哥有所不知,我和她名義上是夫婦而實際不是夫婦,我沒有必要為他們舍掉自己的性命,盡管我並不貪戀塵世的生活……”

這時,呼呼地刮來一陣夜風,楊樹和沙棗樹的枝葉統統搖來晃去。它們投在地上的迷蒙的影子被攏起來,成了一團彌漫的黑霧。空中,又響起了另一個幽靈悲切的聲音。

“這都是因為月亮走錯了軌道,比平常更接近地球,所以人們都發起瘋來了。”幽靈的麵孔黛黑,穿著古威尼斯軍人的戰袍。原來他是摩爾人奧賽羅。他兩眼發呆,旁若無人地在黑霧中飄過。“我的勇氣也離我而去了,每一個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奪下我的劍來。可是奸惡既然戰勝了正直,哪裏還會有榮譽存在呢?讓一切都歸於毀滅吧!”

他在地獄裏被折磨成了瘋人。折磨他的還有自己的良心和悔恨。他淒厲的聲音似乎在告誡每一個想弑妻而又自殺的人。

黑霧漸漸散去,兩個幽靈都不見了蹤影。

俄頃,月色清朗,天空明淨。我的軀體乘坐在我的目光上,穿過黛藍色的太空到四處邀遊。我在這一棵沙棗樹下,仿佛就能直接與宇宙中任何一個天體對話。並且,我一伸手,一抬足,都無不是在這浩瀚的宇宙中間。我已經投身於宇宙裏去了。

“啊!”我向冥冥的太空中呼喊,“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誌,行拂亂其所為。我經過了勞、餓、苦、亂,到什麼時候才算是終結?如果這種種經曆沒有一個目的,我還不如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也可算是一個終結吧……”

“井裏的魚不可以和它談大海的事,這是因為受了地域的局限;夏天的蟲子不可以和它談冰凍的事,這是因為受了時間的製約;鄉下的書生不可以和他談大道理,這是因為他受了禮教的束縛。”太空中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回答我,“現在,你從河邊出來,看見了大海,知道了你自己的醜陋,這才可以和你談一些大道理了。”

“哦,請先生教我。我謹受命。”我知道說話的人是莊子,雖然我看不見他的形體。

“孟軻這句話,不通之處就在於他認為造化皆有個預定的目的。”空中的聲音說,“我曾經聽過有大成就的人說:‘自己誇耀的反而沒有功績,功成不退的人就要墮敗,名聲彰顯的倒要受到損傷’。誰能夠舍去功名而還給眾人,大道流行而不顯耀自居,德行廣被而不求聲名,所以才可以無求於人,人也無求於我。你的勞、餓、苦、亂,正是參與了天地之造化。聖人不求目的,不求名聲,你為什麼喜愛它而孜孜以求呢?”

“先生的道理極深,”我說,“但於我還是不太切近。我並不把名聲顯赫作為苦、勞、餓、亂的目的。我知道顯赫的名聲會帶來新的苦惱。我隻是想有所作為。”

“嗬!嗬!”莊子笑道,“你要知道,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耐無為,即無不為。徒役的人已不計生死,故登高而不恐懼,受了威脅不回報而超然於人我的區分。超然於人我的區分,這便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所以此人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沾沾自喜,侮慢他而不憤怒。隻有合於自然和氣的狀態才能這樣。怒氣雖然發,並不是有心地發怒,那麼怒氣是出於無心而發了;在無為的情況下有所作為,那麼這作為即是無為了。要寧靜就要平氣,要全神貫注就要順心,有所為要得當,就要寄托於不得已,應事出於不得已而順應天地的造化,便是聖人之道了。”

我全身悚然,冷汗淋漓。“謝先生教誨。”我說,“我大概懂得了先生做人的道理。我一定不自喜、不憤怒,望能有所為即應有所不為,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者也。然而先生還能教我一些具體的道理嗎?”

莊子在宇宙中說:“神龜能托夢給元君,卻不能躲避餘且的漁網;機智能占七十二卦而無不應驗,卻不能逃避刳腸的禍患。這樣看來,則機智也有窮困的時候,神靈也有不及的地方。縱使有最高的機智,也需要眾人共同來謀劃。魚不知畏網而畏鵜鶘;人能棄除小知則大知自明,去掉自以為善則善自顯。嬰兒生來沒有大師教便會說話,這是和會說話的人在一起的緣故。我是研究天道的,疏於人事。你要知道人事的具體道理,還需要向諳於這方麵的大師請教。”

莊子的聲音在太空中消失。皓月當空,枝影婆娑,萬物又皆歸於清靜。

這時,馬克思從圓月中踱了出來。

“孩子,我聽到了你心裏的呼喚。”他將手指插在背心口袋裏說,“但恐怕在這方麵我不能對你有所幫助。你知道,燕妮是我最親愛的女人,我是燕妮最親愛的男人,我當然不會有處理這類問題的經驗……

“大師,我不是向您求教這件事。”我說,“在這問題上我已想通了。我要心平氣和地來對待它,不損害自己的道德。我想向您求教的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即所謂人事方麵的前途究竟如何?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