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拖拉機開到場部小學校門口,陡然熄了火,拖鬥還向前猛撞了一下,才停下來。
“操他媽!”小李子跳下駕駛座,使勁踢了一腳輪胎,“這種破玩意兒現在還使,在人家外國,早他媽報廢了!”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天空出現一個又圓又大的月亮。沒有雲,沒有晚霞,也沒有星星。我忽然發覺周圍的景物比黃昏時分還要鮮明。學校的大門兩旁塗著紅漆語錄:“學校一切工作都是為了轉變學生的思想。”還有一條:“工人宣傳隊要在學校中長期留下去,參加學校中全部鬥、批、改任務,並且永遠領導學校。”月光下,毛主席的話在熠熠閃光。
原來學生在學校不是學知識,而是轉變思想。是把天真無邪“轉變”成虛偽奸詐?還是把資產階級思想“轉變”成無產階級思想?七歲的兒童就具有資產階級思想,而這所學校的任務就是要使他們轉變立場!我突然感到冷颼颼地刮來一陣涼風。
很晚了。涼風是從月亮上刮來的……
車頭前麵,小李子在吭哧吭哧地拉皮繩,想使拖拉機重新發動起來。月亮上,有一小塊一小塊斑點。那是月球上的大路?還是月球上的海?……我好像是從月球上下來的,對地球上的一切都感到迷惘,感到驚訝;我越來越弄不明白地球上的事了,卻覺得我漸漸地在向月亮靠近,靠攏,月亮在我眼前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
“他媽的!拉不著了。”小李子走過來,扒在拖鬥的車幫上,伸出腦袋問我,“咋辦?啊,老章。”
我仰臥在拖鬥裏,身下墊著一摞麻袋,很軟,很舒服。“拉不著,你再拉拉。”我盯著月亮說。
“他媽的!你盡說風涼話。不信,你來拉拉試試看!”
“我就會賣苦力,不會開拖拉機。要會,我早替你開跑了。”
小李子在車幫旁邊踟躕,不斷嘖嘖地說,“咋辦?”
下午收工,曹書記叫我加一個夜班,跟小李子的拖拉機到火車站去拉磷肥。“今晚上你辛苦一趟,明天後天你休息兩天。”曹學義說,“明天白天場部開大會,全體職工都得去參加。又是號召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批什麼宋江……”派一個職工來加夜班,明天他當然不能去參加大會。而地富反壞右分子是無權參加大會的,派我加夜班最合適,既不耽誤放牧——“啞巴”一個人也能放,又不妨礙明天大會的熱烈氣氛:“全體到會,一致高呼”等等。在我這方麵,加一個夜班補休兩個白天,當然幹。白天,她下地幹活,我一個人在家裏,正好!
“喂,”小李子在拖拉機四周轉了一圈,又回到拖鬥旁邊,嬉皮笑臉地說,“幹脆,我們到小學校裏找個地方睡覺去吧。”
“睡覺?你想得出來的!任務怎麼辦?”
“任務,任務!去他媽的!”小李子在月亮地裏蹦跳了一番。“這拖拉機老掉牙了。壓根兒就不應該派我來。我是沒有辦法了,誰有能耐誰來開吧!”
我爬起來,跨出車幫,跳到地上。
“你總得給上麵有個交代吧。車壞了,我們一拍屁股睡覺去,萬一讓誰把車上的零件偷跑了呢?再說,出了事人家不會追查你,倒會以為是我把拖拉機破壞的。”
小李子隔著帽子搔搔頭皮,又連聲說“咋辦”。
他雖然是場部政治處副主任的寶貝兒子,有硬邦邦的後台,但他並不對我實行“專政”,還替我著想。
“那麼,你去睡覺,我在這兒看著它。”
“那也不好。”我說,“這拖拉機到天亮也動彈不了,曹書記還以為我們在幹活哩。我看這樣吧,你就睡在拖鬥裏,我回去報告,一則我們盡到了責任,二則我可以牽兩匹馬來,把車頭拉著火。你看怎麼樣?”
“哎呀!這可難為你了。這兒回隊上,少說也有三十裏路哩!”
“沒關係,我放羊走慣了;今天月亮也好。我最晚十二點鍾到家,然後騎著馬來就更快了。你睡吧,天不亮我準趕回來拖你。”
月亮已經升到頭頂上。月光下的曠野竟完全和月球上一模一樣,一直到黑黝黝的地平線都闃無人跡,滿目荒涼。仿佛你走到那地平線,再往前跨出一步,便會掉進浩渺的太空。這時,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環境,在失重狀態中飄浮,身體輕盈,腳步敏捷。我最喜歡在夜晚、在月光下獨自漫步。原來,人從這一個世界走到另一外世界並不難,隻不過是地球從這一麵轉到了另一麵。
大約十一點多鍾,我回到了我們的生產隊。我的小村莊在月色中靜謐地入睡了。一排排土黃色的房舍,宛如一個個勞累了一天的莊稼漢,整整齊齊地躺在土黃色的田野中間。在林帶地裏,我就看見第一排房舍有兩盞雪亮的燈光。一盞是生產隊的辦公室,另一盞是原來生產隊的庫房,那就是我的家。這麼晚了,她還沒有睡,一股柔情,一股憐憫,油然在我心間蕩漾。
是先去辦公室向曹學義報告?還是先回家去看看她,叫她早點睡覺?我離開大路,走上由人的腳踩出的小道,在稀疏的楊樹林中穿行。去年落下的幹枯枝葉在我腳下沙沙作響。夜間清冷的風穿過樹梢,雀窠裏發出雛鳥輕聲的驚叫。楊樹林的外圍,植著一株株沙棗樹。這是西北特有的樹種,粗棘的褐色的樹皮,彎曲的多刺的樹幹,銀灰色的並不鮮豔的樹葉,然而它開的米粒大的小黃花卻馥鬱異常。這種樹在幹旱多堿的土地上也能生長。它並不需要大自然給它多少雨露,卻毫不吝惜自己的芳香。
這時節,沙棗花早已凋謝,枝頭掛著累累的小青果。到了秋天,它就會滿樹金黃。我走過一株株沙棗樹。在快走到盡頭時,辦公室的燈倏然滅了。就像小村莊突然閉起了一隻眼睛。從辦公室裏走出一個人,明亮的月光中,我一眼認出了是曹學義。他並不向後排房子他家的方向走,而是向小庫房,也就是我的家走去。正在我詫異的當兒,他已經一推門跨進了我的家。門裏的燈光急遽地泄出來,一條長長的光柱射向田野。但一刹那間,門又閉住了。
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我的家也倏地熄滅了燈光。
小村莊在我的麵前緊閉住了兩隻眼睛!
整個小村莊都睡著了。我被摒斥在小村莊的外麵。隻有我是清醒的。
“這件事終於發生了!”
我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沙棗樹的樹根上。我聽見粗棘的樹皮嘶啦嘶啦地刮扯著我的帆布工作服,但我的背部卻毫無知覺。
回顧過去所受過的淩辱,與所有不幸的人的所有不幸的遭遇比較。唯獨這種屈辱我還沒有受過。沒有受過這種屈辱倒使我覺得驚異,感到意外,不相信命運會如此厚待我。似乎我天生下來就注定了必須經過一切痛苦,要穿過水與火與劍與蛇築成的全部煉獄。近幾天,我開始有隱隱約約的預感,經受這種屈辱的日子恐怕即將來臨。我早已像被逼到牆角下的瘦狗,弓著腰,夾著尾巴,血紅的眼睛無望地瞅著高高舉起的棍棒,無能為力地等待著它落在我的身上。惟一祈望的,隻不過是它別把我的骨頭打碎,讓我還能爬,還能吃,還能養傷,還可以痊愈。
此時此刻,這一棒終於落下!
我又一次驗證了自己的直覺。
我癱倒在沙棗樹下,我的手死命地揉搓著粗棘的樹皮,幾乎使手掌開裂,仿佛是我要借此恢複我的知覺,以便檢查我受傷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