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大朵大朵的淚花,不由自主地湧出了我的眼眶。思維完全混亂了。一個巨大的憂傷將我猛地擊倒在炕上。燈雖然還亮著,但我眼前一片漆黑,還飛舞著無數金星。

“上帝、上帝!”盡管我不相信冥冥之中有鬼神存在,但還是禁不住呼喚起它來。“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踐我?你把我打翻在地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踏上一隻腳!”

她見我默不作聲,坐起來用紅紅的淚眼看了看。也許她看見了我的眼淚,但她什麼也沒有說,一抬手拉滅了電燈。

我應該挪過去安慰她,撫摸她,款款地將她摟進懷裏,用語言、用動作使她高興起來。但我沒有這個能力,沒有能力承擔我應盡的義務。以前我曾試過兩次,在她不快樂的時候。但每次到最後她總是極力推開我,掙紮著坐起來。她的眼睛發餳,麵孔潮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你反倒搞得我難受!”她說。於是,我明白了,我不能再碰她。我應該躲在一邊,躲在旮旯裏,最好變成老鼠。在這個所謂的家,在這兩間破舊的庫房裏,她慢慢臌脹起來,最終塞滿了全部空間,已經沒有我一點容身之地。原來我住在單身宿舍的時候,所占的空間雖然很小,但我的心理空間卻遼闊無邊;現在,我所占的房屋空間大了,而心理空間卻緊縮成一團。我的心被她塞得滿滿的;我懂得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心裏堵得慌”是什麼意思。

至此我才領教了,有比社會壓力還要可怕的壓力,就是家庭壓力。一一地回憶在曆次運動中受折磨而自殺的人,發現觸發他們采取這一行為的最關鍵的契機,卻是妻子或孩子給他們的刺激。這一刺激才使他們下定最後決心。而那些挺受住折磨的人,多半是有一個穩固而溫暖的後方。即使在牛棚裏連一根筷子也得不到,但他還是能感應到心靈的思念。

我又一次地想到自殺。既然已經成了“廢人”,成了“半個人”,隻能和大青馬一樣地被人驅使,最後在馬廄裏了此殘生,苟且地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些日子,我故去的母親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她還和照片上一樣慈祥、美麗,嘴角掛著永恒的微笑。她在一片迷蒙的霧中,若隱若現。而在我急速向她爬過去時,又不見了蹤影。醒來,我一直猜測這個夢要猜測到天明:這是在召喚我?還是在鼓勵我活下去?天明以後,庫房裏漸漸亮堂起來。一間幾乎像頹垣斷壁的破房子,竟被香久收拾得窗明幾淨。我最厭惡蜘蛛網,那會使我聯想到監獄,而在這最容易結蜘蛛網的庫房裏卻纖塵不染。門板做的書桌,潔白的桌布,窗台上,一個透明的試瓶中插著一束紫色的馬蓮和路邊采來的牽牛花。被一磚一磚拍出來的泥地平整如鏡;黃土牆上的報紙卻也像一種花紋別致的糊牆紙。她的雪花膏瓶子,她的圓鏡子,我的一摞書籍,仿佛都具有勃勃的生氣,隨時會動作起來,欣然為主人服務。她靈巧的手,奏出了一連串家庭幻想曲的美妙音符。再看看她,仰麵睡得正熟,從額頭一直到下巴,也是與她同樣靈巧的手勾畫出的美妙的輪廓。這一切,並不是在推拒我,相反,而是極力要把我吸引到這裏麵去,吸引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可是,我和這一切當中,卻隔著一堵冰冷的、無法擊碎的、用玻璃磚砌成的牆壁!

我的生理機能直至我的神經末梢,都使我再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並且失去了正常人的創造力。

“是生存?還是毀滅?”我不斷重複哈姆雷特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