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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她果然還沒有睡,坐在外屋的餐桌旁邊嗑葵花子。餐桌上鋪著一張報紙,報紙上攤著葵花子皮。灰貓臥在一張凳子上。

“你咋這麼晚才回來?”

她用拇指和中指拈著小小的葵花子,高高地翹起小手指頭,以一種很雅致的舞台手勢將葵花子送到兩顆白白的門牙中間,漫不經心地問了我一句。

“大青馬陷到泥坑裏麵了。”我說。隨手把馬鞭掛在她指定的那顆釘子上。

“飯在鍋裏,”她紋絲不動地告訴我。

我洗完臉,把飯端到桌子上,趕開灰貓。餐桌上放的一個當煙灰缸用的罐頭盒中,有幾個煙頭。

“誰來過?”我問。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看罐頭盒,停了一會兒,說:“曹書記。”

“他來幹什麼?”

“那有啥稀奇的?看得起咱們唄!”

“書記看得起咱們,這事就夠怪的,”我吃著飯說。

她白了我一眼,照常嗑葵花子。沉默了片刻,她說:“你這個人真怪!好像天生下來要人看不起才舒服。人家看得起咱們,來串個門,你倒覺得不自在了。咱們又不缺鼻子不缺眼,為啥在人跟前不跟人一樣地活?”

這話很有道理,我無話可說,隻好默默地吃飯。

吃完飯,我把碗筷收拾到案板上,這時才感到非常疲倦。我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說:“你放下,我來洗。”但她並沒有這樣說,於是我就動手洗碗,她也沒有攔我。

她又在餐桌旁怏怏地嗑了一會葵花子,後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把罐頭盒裏的煙灰也倒進報紙,揉成一團,扔到簸箕裏。隨著拿起小刷子,把台布仔細地掃幹淨。在任何時候,即使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她也總保持著愛清潔整齊的習慣。

“你把你這一身脫了放在外麵,別帶進裏屋來,看你滾得像個泥猴似的!”她對我吩咐完,看也沒看我一眼,掀起門簾進去了。我照她說的脫下塗滿泥漿的衣服,扔在洗衣盆裏。略一躊躇,幹脆倒上了水,自己洗起來。

我進到裏屋的時候,她還沒有睡著。眼睛呆呆地看著用報紙糊的頂棚,仿佛讀著上麵的某一篇文章。

“你還沒睡?”我隨口問了她一句。

她沒有理我,反而一翻身臉朝著牆壁。我在炕的另一頭鋪上被子。現在,我蓋我原來的被子,她蓋她原來的被子,我倆結婚時新縫的那床繡著拖拉機的被子放在我們兩人中間,成了分界線的標誌。紅彤彤的,正是一種警告的顏色。

我躺下後,拿過一本書,但看了半天也沒看懂一個字。她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催我關燈睡覺,連一聲呼吸也聽不見。屋子裏籠罩著一種要等待我去打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香久,”我放下書,下定決心說,“如果你覺得不合適的話,我們可以離婚嘛。”

“發瘋了!”她即刻接上話用很清醒的語氣說,可見她一直在等著我開口說話。“我離了兩次婚,現在剛結婚又離婚。讓人家聽見不笑掉大牙才怪!我今後還做人不做人?”說著,她竟發出哽咽的語聲。“算了吧!算我倒黴,算我命苦!我也看透了,我一輩子不得過好生活!”

“那怎麼會呢?你還年輕嘛!”一陣憐憫之情揪起我的心,“不用你去提,我去提好了……”

“你去提、你去提!”她在被窩裏撲騰著,“你憑啥去提?我有啥不好?你有啥理由提出跟我離婚?”

“哎,你別誤會!”我慌忙解釋,“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好。婚姻法上本來就規定有這樣一條:不能過夫妻生活的人不許結婚。我們隻是婚後才知道罷了……”

“去去去!”她的肩膀一聳一聳地,“用這個理由,更讓人笑話了。叫人以為我黃香久就圖這個……”

“這有什麼?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嘛!……”

“滾一邊去吧!被窩裏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嗎?隻有你這個書呆子才說得出來!”

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事在此時此地卻不能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地解決。我思忖了一會兒:的確如此!但什麼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呢?我,是無計可施了……

“哼哼!”她又發出我慣常聽的冷笑。“我已經想好了:咱們結婚,就等於兩個單幹戶辦了一個合作社。咱們這哪叫個‘家’?還是單身宿舍!我就當作我還跟馬老婆子睡在一個屋裏,你就當作還跟周瑞成住在一起算了!生活上,咱們互相幫助:挑水、和煤、打糧、劈柴,這些重活,你多幹點;做飯、洗衣裳、收拾屋子我來幹。嗯嗯……”她突然控製不住地哭出了聲。“還能咋辦呢?就這麼辦吧!……我盼呀盼呀,盼有個好男人……我啥都能幹,能侍候他……咱們平平安安地過半輩子,不管他們政策咋樣變,他們總還得讓咱們老百姓活下去吧?沒有老百姓,還成啥國家?咱們關起房門過小日子,不惹事,不生非,別讓他們再找咱們的岔子。可是,可是……倒盼來個你這麼沒用的廢物!你是啥男人?馬老婆子還說你脾氣好,人厚道。哼哼!我才知道了,你根本就沒有男人性!我聽人說,太監就像你這麼蔫不嘰嘰的……你要是個真正的男人,哪怕你成天打我、踢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