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叫你這樣一分析,我這一生豈不是完了嗎?”我痛苦地問它。

“什麼叫‘完了’?”它昂起頭,嚴肅地對我說,“你來到過這個世界,你工作過,你看過,你吃過,你聽到過各種各樣的奇聞,比如:一個國家元首怎樣一下子成了囚犯,一個小流氓怎樣一下子成了有幾千萬黨員的大黨的副主席,然後,你死了。任何人的一生本質上都是這個過程。你,還是比較幸運的,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空前滑稽的時代。難道你還要求其他什麼嗎?啊,你是不是指生殖後代這點?”

“不,在這點上我並不抱希望。正如你剛剛說的,如果國家總是演這樣的滑稽戲,我的後代不可避免地會重複我淒慘的命運。他不出世倒好。”我抱住頭說,“我指的是人活著要為這個世界增添一些什麼,為人類貢獻一些什麼……”

“嗬!大話,大話!老毛病又犯了。”大青馬打斷我的話說,“像我們,每天這樣拉轅、運這運那,不是也在出力,即你說的‘貢獻’嗎?你們人類總要把一些平凡瑣事塗上一層絢麗的色彩。淘一回廁所也要說成是學了毛主席著作的結果……”

“哦,你沒有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創造性的勞動,不是像你這樣被人驅使。”

“你還要創造什麼?”大青馬詰問我,“人和馬,和其他一切生物最根本的創造是自身的繁殖。你連這點都做不到,還想有什麼創造?誠然,你們人類當中是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抱著獻身精神,終身不娶,終生不育。可是他們並不是喪失了娶和育的能力,他們才能有所創造、有所發明。而你是根本喪失了這種能力呀!你本身的心理狀態就不平衡,係統之間是不協調的、紊亂的,所以我勸你千萬別作那樣的臆想。你即使創造出來什麼,也會是畸形的,甚至對人類有害。我親愛的牧人,你別是像我的一個兄弟吧?它沒有被人騸淨,能力喪失了,欲望卻還存在,最後被它自身的欲望折磨得發了瘋。它是被你們吃掉的,那張皮還扔在棚舍的頂上。千萬!千萬!趕快熄滅你創造的欲望,做個安分守己的人,像我似的做個安分守己的馬。”

“照你這樣說,她說得對囉?我隻是個廢人,是半個人!我發覺腮上冰涼。那上麵有流下的眼淚。

“唉——是的!”大青馬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要承認既成事實。這就是命運。命運的力量隻有人遭到不幸的時候才顯示出來。你的信仰,你的理想,你的雄心,全是徒然,是折磨你的魔障。你知道得最清楚了:人們為什麼要騸我們?就是要剝奪我們的創造力,以便於你們驅使。如果不騸我們,我們有自己的自由意誌,我們經常表現得比你們還聰明,你們還怎麼能夠駕馭我們?連司馬遷自己也說過,‘刑餘之人不可言勇’。唉!你還侈談什麼創造?”

我無言以對,我感到屈辱。我的肚子裏翻騰著一腔苦水。

“嗯!”大青馬突然驚疑地揚起腦袋,鼻孔朝天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我聞到了一股肉欲的氣味。這氣味不是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卻又縈繞著你。怪事!啊,我的牧人啊,你可要警惕……好了,咱們走吧!我不希望你遇到什麼不幸,因為你還是比較關心我們的。”

說完,它猛地一抬前蹄,上身居然拔了出來。旋即,它敏捷地將前蹄踏在泥坑的邊沿上,踩著了實地。接著屁股一撅,前蹄再向前一跪,竟很順利地爬了出來。全部過程不到十秒鍾。

我驚訝地站在旁邊。

“走吧。”它立在壩坡下的幹地上,回頭招呼我。“天黑了,你是看不見路的。你跟著我走,我有比人還敏銳的直覺。唉!實際上,你們人類是動物界退化得最厲害的一種動物。退化的主要標誌之一,就是你們認為你們最聰明……”

它邁開蹄子,自己嗒嗒嗒地走了。我背著鞍子,拿著馬鞭,跟在它的後麵。

茫茫的黑夜,沒有邊際……

回到村莊,人們都睡下了,隻有我的那兩間破爛的庫房,我的家,還亮著燈光。她還在等著我。有家還是比沒有家好啊!

走到馬廄門口,大青馬回過頭來。“噓!”它掀起嘴唇,從齒縫中呼出一口氣,示意我不要說話。“親愛的牧人,從此以後我要保持沉默,還和過去一樣呆頭呆腦。並且請你千萬不要向我的同伴泄漏我有這種本領。如果它們知道我有這個本事,我特別聰明,它們就會聯合起來把我咬死、踢死。同時,我也奉勸你,你以後在人們中間也別表現得太突出。把你的知識和思想隱蔽起來吧,這樣你才能保全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