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迷惑地說,“這畢竟……畢竟是太奇怪了!”
“這是你們人類的弱點。”它說,“你們應該向我們學習沉默和冷眼旁觀。這才是處世泰然的表現。”
“那麼,”我問,“為什麼你今天卻張開嘴說話了呢?”
“我知道你不願意回你那個家。”它噴了一個響鼻。“至於我呢,今天恰巧也不願意回去。在某一個時候,我也和你一樣,覺得有離群獨處的必要。我們可以沉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哲學是無所不包的;馬道和人道有共同的規律。”
“唉!”我不得不承認,“我在內心裏確實不想回去。我要一個人在這荒野,把一切理出一個頭緒。”
“也許我會對你有幫助?”它用學者的腔調謙虛地說,“我雖然不像你活了三十九年,但在馬類裏也算是老馬了。所謂‘老馬識途’,指的就是我。我們或許能夠互相啟發。”
“既然你已經知道得這樣清楚,”我說,“在這方麵,你能告訴我些什麼呢?”
“嘖!嘖!”它咂咂嘴。“我很同情你,你我有相同的遭遇。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被人類殘酷地騸掉了。我現在隻是一匹騸馬。”
“是的。”我說,“但我不是被騸的。我具有那個器官,卻沒有那種功能。這又是怎麼回事?”
“在我沒有被騸之前,隻要有一聲母馬的嘶鳴,一絲母馬的氣味,都會使我神魂顛倒。哪怕它千山萬水,哪怕它銅牆鐵牆,都不能將我阻擋。我的器官從來沒有發生過故障,它總是準確無誤地給我帶來銷魂蝕魄的幸福。但我自被騸掉以後,我失去了性的衝動,於是我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了。‘哀莫大於心死’此之謂也。人類啊,你們的殘忍和陰毒就在這裏:你們從心理上根絕了我的欲望。我親愛的牧人,你要檢查檢查你的心理狀態,作一番嚴格的自我鑒定。”
“不,”我說,“我覺得我還是保留著這種欲望的。當她第一次、第二次、甚至後幾次與我求床笫之歡的時候。我隻是最近這一段時期才感到厭煩。而這種厭煩是由於我的無能所產生的恐懼。”
“吭、吭、吭!”大青馬發出一串聲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這方麵了,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庸俗和低級嗎?我指的是你全麵的心理狀態。這方麵的無能,必然會影響到其他方麵的心理活動。你是有知識的;你應該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個統一體;要用統一的眼光去分析各個係統。這個係統出了毛病,難道別的係統就沒有受到影響?你不是還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嗎?”
“我想,大概不會受到什麼影響的吧!”我遲遲疑疑地說,“譬如司馬遷,他被處了宮刑以後,還能創作出那部偉大的《 史記 》……”
“吭吭……”大青馬更響亮地笑起來,接著又沉重地噴了一個響鼻,“唉!牧人啊,虧得你還是讀過書的!這裏,你犯了一個形式邏輯上的錯誤。司馬遷,我是知道的。在你們‘評法批儒’的運動中,我幾乎天天聽到廣播喇叭裏介紹他的情況,所謂‘宮刑’,是外部施加於他肉體上的殘害手段。這隻會激起他更大的憤懣,在心理上積聚起更大的衝擊力,所以他完成了那部叫《 史記 》的書籍。我甚至認為,如果他不受‘宮刑’還寫不出《 史記 》哩!世界上少了一個生殖器,卻多了一部輝煌的巨著。這也是廣播喇叭裏常喊的‘壞事變好事’吧。而你,現在壯得跟我的兄弟一樣;他們雖然把你拉去陪過殺場,但槍子兒並沒有傷你一根毫毛。你全身完好無損,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損傷。外部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腑髒裏,在你的頭腦裏,在你的神經裏。你能跟司馬遷比嗎?”
“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垂下了頭,“我請你接著替我分析下去。”
“所以,你和我在某些方麵倒很相近。”大青馬向我投來的親切目光,在黑夜中閃閃發亮。“一方麵,由於我被騸了,我滅絕了情欲,拋開了一切雜念,因而我才有別於其他牲口,修行到了能口吐人言的程度。正像你,誰也不能不說你在勞改犯中,在賣苦力氣的農工當中,背馬恩列斯毛的語錄是背得比較熟的。而另方麵,因為你又並不是被騸掉了什麼——請原諒我用詞不當——如司馬遷那樣,卻是和我一樣在心理上也受了損傷,所以你在行動上也隻能與我相同:終生無所作為,終生任人驅使、任人鞭打、任人騎坐。謔謔!我們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對:閹人騎騸馬!——請原諒,我常常控製不住自己的幽默感。哦,對了!這方麵我們也有相似之處,冷嘲熱諷、經常來點無傷大雅的小幽默、發空論、說大話,等等。唉!我甚至懷疑你們整個的知識界都被閹掉了,至少是被發達的語言敗壞了,如果你們當中有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須眉男子,你們的國家也不會搞成這般模樣。不知道你感覺如何,我每天聽那個大喇叭就聽膩了。難道即使在你們所擅長的語言方麵,也再翻不出新的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