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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總是克製不住地要向牆上那張報紙瞥去一眼。報紙上有一幅照片:“美國侵略軍在美萊地方製造大屠殺”。照片很小,模糊不清,但還大致可以看出來地上躺著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新房裏糊著這麼一張報紙,這張照片又糊在正麵,使我很不舒服,但我卻沒有把它調換下來。

還有這一床花被子,被麵繡的是兩台帶著犁鏵的拖拉機。多麼沉重!難道我和她要在這巨大的機械下入眠?

牆是黑子幫我糊的。他當時興衝衝地從隊部辦公室抱來一摞報紙,往地上一撂,卷起袖子說:

“哥兒們,瞧我的!這土牆沒法兒刷白灰,糊上報紙一個樣!你沒看人家美國,還用報紙蓋大樓咧!”

他從報紙中抽出一遝,摔在我正在抹泥的炕麵上,又說:“喏,我知道你要看《 參考消息 》,特意給你偷了些。可看那玩意兒有啥用?現在外國人也跟咱們學。這不,又是哪個共( 馬列 )在誇咱們的‘五七道路’。真他媽吃飽了撐的!叫他們下放到農村試試看!……”

我在看報紙,他在糊牆。於是牆上就出現了這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被麵是我們連隊勞改、勞教、群專、坐過牢的人集體送的。不屬於這個行列的,隻有那位大腳的女哲學家。每家出五毛錢,在不足一百戶的小村莊,居然湊了二十多元。多麼大的一個數字和多麼小的一個數字!

“這是我去挑的。”馬老婆子跑了三十裏路回來說,“別的顏色都不好,就這種好,通紅通紅的,給你們衝衝喜,明年抱個大胖小子!”

於是拖拉機牽引著犁鏵就開到了我們炕上。

整個像場夢!

而且這場夢還在繼續做,還要做下去。

世界給每一個人規定的路都非常窄。隻要在這條路上邁出第一步,就必須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人隻有在走第一步之前可以選擇,一經選擇了之後人便成了木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兩旁的高牆把人向前推擠。

那天,我去拜訪黑子。一進門,黑子就喊:

“好哇!聽麗芳說你要跟黃香久結婚?你們兩個真配絕了——一對新夫婦,兩件舊家夥!……”

何麗芳說:“你別胡說了。人家老章可不是舊家夥,還沒開苞哩!”說完,在黑子身後向我擠擠眼。

“你懂啥!”黑子在他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男的不叫‘開苞’,那叫童男子。行呀,老章,你他媽樣樣都是真格的,連那玩意兒都是原裝貨!說吧,你需要啥,包在我身上!”

我開門見山地向他說了我的打算。

“沒說的!”他拍拍胸脯,“我去找曹學義。他要不批,我讓他嚐嚐全場北京青年這幫哥兒們的厲害!這些‘丫亭’還不知道,北京連老戰犯都釋放了哩!”他又用手捂著嘴說,“媽的!我這趟回來沒給他少送,光二鍋頭就是兩瓶……”

“還有一鐵盒奶油糖,喂他的醜老婆!”何麗芳在一旁補充道。

“是呀!快,麗芳,找張紙來,這就寫……行,這張就行,這他媽的還是我在西單商場買的信箋哩!……喏,給你筆,你畫一畫,看有水嗎?就這樣寫:反革命分子章永璘和勞改釋放犯黃香久,自願結成反革命集團……”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開始寫我從未寫過的嚴肅的申請,卻是在戲謔的氣氛中,懷著一種戲謔的心情。我接過紙——原來這不是什麼信箋,而是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翻在空白的一麵,拿起筆,沉吟了一下。

“喂,黑子,”我說,“我看應該先寫一條語錄。”

“寫啥語錄!”黑子拍著桌子說,“你寫上‘要對資產階級專政’,隻怕你這一輩子也要打光棍!人家會說,你他媽老老實實改造就完了唄,還結個啥婚?你們這些‘臭老九’哇,盡會拿別人的鞭子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