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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放馬去咋樣?”曹學義笑眯眯地問我。

他見我答應了,掏出煙來給我一支。“放馬也很輕省,就二十來匹牲口。上午打出去,下午打回來,不用跑遠的地方。夜班由別人喂,你不用管。”好像他特別照顧我,讓我去幹最舒服的活似的。其實我知道,隊裏除了我再沒有人會放馬。現在,人們隻是迫不得已地拿一把鍬在大田混日子,別的勞動技能都無心去學。

“那麼,誰跟我一塊兒放呢?”我點著煙問。

“你看誰行?”

“我看‘啞巴’行。”

他笑道:“你怎麼偏偏看上了他呢?把他抽下來,誰放羊?”

“那你叫別人來給我搭手,不也得從大隊上抽一個人嗎?”在時興大喊大叫的年代,啞巴是最好的夥伴。

他想了想:“好吧,隊上再研究研究。”

此刻,我們蹲在麥田旁邊的地埂上,看著從田口汩汩淌進來的水流,圍著小麥的根部蔓延。前幾天下的一場雨把我淋得渾身濕透,卻沒有把麥田灌足,我們還要澆第二遍水。今年春小麥長得很好,田邊有的麥子已經開始懷苞了。農作物有所謂的“邊緣優勢”,長在田邊地頭的能享受到充足的陽光、空氣和水分。可是人最好是擠在人堆裏麵。

但我總是擠不進去,一直迎著運動的風頭。

結了婚試試看?鑽進洞穴裏,和大家一樣生兒育女,是不是能混進人堆去?在監獄時,審訊人員就指著我鼻子說:“章永璘,你不是個簡單人物!你三十多歲了還不結婚,你等什麼?人還在,心不死!你是等變了天以後再娶老婆!……”不結婚也會引起他們懷疑,而懷疑就是罪狀!

廣播喇叭又響了。金屬的聲音在濕潤的空氣中傳得很遠。它在播送午間新聞:“……通過學習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進行階級教育,在先進集體、先進人物的帶動下,開灤煤礦廣大職工的精神麵貌發生了深刻變化。他們破除雇傭觀點,增加了主人翁的責任感,共產主義精神大大發揚,新人新事不斷湧現;他們打碎了解放前反動統治階級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天命論’,進一步解放思想,有力地推動了生產和技術革新的發展……”

我支起耳朵聽了半天,隻知道了開灤煤礦的工人也信“天命論”,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樣的“新聞”我蹲在田埂上也能寫十幾條。

曹學義不知怎麼也歎了口氣,對廣播罵了一句“他媽的”,站起來,折了根柳樹枝,像京劇中策馬那樣,一路揮舞著走了。

馬老婆子這時才從我身後的林帶地裏鑽了出來。她一手扛著鍬,一隻胳膊夾著捆幹柴。單身的女農工都不在食堂吃。她們有本事自己做飯,並且在做飯中獲得女性的樂趣。

“老章,還不回去?廣播都響了。”她從廣播裏聽到的信息就是收工。

“這塊田還沒有澆滿哩,我還要等一會兒。”我笑著問她,“怎麼樣?”而我看她那張臉又放出了十六歲的光彩,已經猜到了一大半。

“她叫你自己去說哩!”她也在我旁邊蹲下來,“沒問題!”她信心十足,“你別聽她說不結婚、不結婚,可心眼裏巴不得有人來找她。女人都是這樣……”

“你怎麼跟她說的?”我向她靠近點,“她又是怎麼跟你說的?你跟她說了是我叫你去說的嗎?”

“當然,我當然說是你叫我去說的囉!她光是說:‘你讓他自己來。’”

“你看有把握嗎?別弄得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說了嗎?沒問題!”

黃河的水一流進麥田就變成了白色的泡沫,並且不停地歡快地咕咕叫。我覺得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對於未來我倒沒有多想。難得的是我邁出的第一步就沒有受到挫折。這在過去十幾年中似乎還沒有過。

“那麼我什麼時候去說?”

“還‘什麼時候’!難道你還要挑個黃道吉日不成?”馬老婆子指點我,“你今天晚上就去。你一進去,我就出來。”

“我怎麼開口呢?”

“那還不好開口?看你這個聰明人!我已經給你開了頭了嘛!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再說,保險成!”

“你怎麼知道保險成?”

“哎呀!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鍋璺( 問 )到底!我們倆在一個屋子住了兩個來月,我還有啥不知道的!像她這樣結過兩次婚的人,她還要個啥樣的?想嫁當官的,當官的不要她,別看她長得不賴!想嫁工人,戶口進不了城。她嫁了你,隻怕她美的……”

我稍稍有點不快,我現在希望人家說她好,希望說我要得到她非常困難……

晚上,我到她們房子裏去了。我推門的時候忽然感到,這並不需要勇氣,並不怎麼神秘,完全不像浪漫主義小說上寫的那樣有一種玫瑰色的氣氛。

房間真的跟洞穴一樣,不過點著一盞很亮的燈泡。房間的格局和我跟周瑞成住的那間完全相同,隻是幹淨一點,整齊一點。農場所有的房間都有畜籠式的同一性。十年來“大批判”的發展剝去了人的一切發展,頂峰也就是出發點,於是我們最終還原為生理學意義上的男人與女人,返回到猿剛變成人的那一瞬間。搶親、拉郎配、父母之命、禮聘、私訂終身,直到自由戀愛,那都是以後的事。既然我們剛剛才變成人,還帶有靈長目動物的原始性,那麼我們相互聞聞身上的氣味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