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春在枝頭已十分(2 / 2)

但是,那股寒氣並沒有消失,而是永久留在了我的體內。雖然我想不清楚死是怎麼一回事,卻本能地渴望有一個故鄉,可以把死去當回去。當《聖經》成為謝有順的故鄉,《一個人的村莊》成為劉亮程的故鄉,哲學成為周國平的故鄉,我發現我站在曠野裏,一邊想著有關故鄉的問題,一邊惆悵地發現近在手邊的東西正悄悄隱入霧裏,我卻還不知道故鄉究竟在哪裏。

它不在童年的小溪裏,雖然裏麵遊著一尾尾逗號似的蝌蚪,陽光打在它們漆黑跳動的身上,活潑而歡快;也不在少年時的金黃的油菜花,雖然它們至今仍在我的頭腦裏閃著金黃的太陽一樣的光彩,更不在青春時代不堪回首的愛情裏,就讓它隨風散去,阿門。

家在哪裏?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想著回家的事,象那個孤獨王國的國王,霍·阿·布恩蒂亞,做夢走過一間又一間完全一模一樣的房子,不斷的尋找,不斷的退回。世界上的所有宗教,都直指靈魂,想給它一個安穩的棲息地,並且把它命名為春,命名為家,命名為故鄉,那意思是說,人自從生下,一直在流浪,那裏才是遊子千辛萬苦要達到的地方。可是有多少人達到了?多少人能夠掙脫名韁利鎖,在衰老和死亡的催逼之下,反而不肯再前行,一屁股坐下仰觀流雲?別人都喋喋不休的時候,日本的良寬禪師最擅長的事情卻是沉默。外麵是茫茫夜色,壁角一捆柴,一袋米,一爐好火,良寬禪師徑自伸長了兩腿坐著,沒有奔波--這就是家了。

我沒有家,因為我總是把生活當成別處,把別處看成生活。最簡單的道理被我搞得複雜,不明白原來家就是一碗白米,一件布衣,愛人和孩子;家就是幾本好書,幾首好歌,幾個好友,和雁去雁回;家就是當年一針一針的刺繡,和而今一字一字的書寫。我的毛病就在一切隻要正在經曆,必覺悲哀無趣,隻等到一切過後,才發現美麗無比,躲避不了的是遺恨和失悔。什麼時候不再任由自己輕輕得到,又隨手丟棄,不再覺得前方還有更好的什麼在等著自己,曉得了當下即是真實,心裏的連天浮塵和徹骨憂傷大約就可以散去,想起那首禪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閑來偶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