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春在枝頭已十分(1 / 2)

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春在枝頭已十分

我對我娘的最初印象,是她坐在土炕上,一邊入神地哼哼唱唱,一邊剪一張張大紅紙。獅子滾繡球,卷著尾巴的小貓咪,長春藤,彎彎曲曲的藤上一片一片的紅葉子。看我眼巴巴盯著看,她隨手拿一張紅紙,疊上四疊,靈巧地一剜一鉸,展開就是八個亞腰葫蘆嘴對嘴圍在一起。

她這一手我至今沒學會。我學會的是繡花。

選好竹繃,再從“卜楞卜楞”打小鼓的貨郎擔上買繡花針和彩線。朱自清說牛毛細雨象繡花針,你也可以說繡花針象閃著銀光的牛毛細雨;絲線樣數很多,大紅、二紅、銀紅、粉紅、桃紅、翠藍、深藍、粉藍、翠綠、老綠、綾黃綠、明黃、銀黃,鵝黃、淡紫、粉紫,玫瑰灰……

繡花既是農耕文明還沒衰微的時代大姑娘小媳婦們的消遣,也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活計。閑來沒事,一大堆女人聚在一起,一邊嘻嘻哈哈說話,一邊或者用粗針大線哧哧地納鞋底,要不就捏一根銀針繡花。

最常繡的是鴛鴦戲水。自己描的花樣子,一下一下地描黑,再一針一線細細繡起來。兩柄交纏在一起的彎彎曲曲的荷葉,五彩鴛鴦身上的毛真是五彩套繡的,針腳參差細密。荷葉柄用的拉鎖子,就是一環一環套上去,最後成品出來,漂白的底布上翠葉如蓋,鴛鴦戲水,好鮮亮--好村氣,嗬嗬。這樣的活幹起來不下於我娘的剪紙,一定要捺定性子,可以養性修心。

繡得好了,就有人找上門求幫忙來了。也不是外人,是我的妗子,讓我給繡“壽枕頭”。真奇怪,她和我說這話的時候,才不過中年人的樣子,卻要早早備下“走時”的東西。村裏人都這樣,還有老太太逼兒孫們早備棺材的。當時睡覺時的枕頭有兩種,一種是洋枕,就是我們現在普及開來的帶荷葉邊的扁枕,那時是時髦不過的玩意兒,除了青年男女,少有人睡它;最多的還是圓枕,一段圓木也似,中間楦蕎麥皮,兩邊安頂。繡出種種花樣來,就是為的做洋枕的枕麵和圓枕的枕頂。那種壽枕頭就是“老了人”之後枕在頭下的圓枕,(真奇怪,世事行到現在,家家枕扁枕,但是老了人還是枕圓枕,古色古香的。)上麵的花樣有來頭,絕不許亂繡。

枕上先畫好樣子:奈何橋、冥犬、戴鳳冠,穿紅袍綠襖的小人。有極強的宗教色彩和諷喻意味。從這幅圖上可以明確看出,死亡仍舊被當作生的延續,所謂的死,不過是向另一個過程進軍的開始。當然這個過程無比艱辛,冥犬攔路,橋下是洶湧的黑水。色彩鮮豔的小人孤單而華麗,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向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邁去。當我一針一針繡下這些的時候,雖然外麵陽光明亮,雖然我正值青春,仍舊感到徹骨的寒意。那股寒意逼得我無法完工,隻好把繡好的一隻交了差,另一隻,就那樣畫好了樣子,孤零零撂在針線籃裏,再也沒有覆蓋上色彩,讓它在歲月裏漸漸老去,漸漸消失,到現在,早已和我那妗子一樣,不見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