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我沒有草原,但我有過一匹馬
這是一個作家的文章題目。文章內容沒讀過,我隻見過這個人。
一個盲人。
河北省第一屆散文大賽,他獲一等獎,就是憑的這篇文章。一個七尺高的漢子,被攙扶著,摸摸索索上台發言,大家都看得見,就他看不見。患疾失明時,大學畢業還不到一年,如今看樣貌已經四十歲。本來覺得自己三十歲失聲夠慘,和他一比,我覺得可以跳一段新疆舞表達被命運眷顧的幸運。
他在台上講掙脫與突圍,講命運與苦難。這個我明白,每個人的生命都有禁製:疾患是禁製,病苦是禁製,工作是禁製,家庭是禁製,連愛情都是禁製。史鐵生對一群盲童說,殘疾無非是一種局限。“你們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卻不能走。那麼健全人呢,他們想飛但不能飛。”
一個朋友如今正處於要命的兩難階段,想換工作,又舍不得現有的待遇;不換工作,又忍受不了緩慢、沉悶的氣氛。他很憔悴。他急需突圍。
每個人都急需突圍。
讀一篇小說,一個年輕人自幼失明,隱居山穀,一日突逢變故,被迫出山,以一個目盲之人的尷尬,麵對種種大千世界。他的師父亡故之前,對他反複叮囑,說你不要出山,一定不要出山,山外的世界太紛亂。可是他畢竟出了山,見識了情天恨海,見識了肝膽相照,見識了國仇家恨,到最後,竟然又由於偶然機緣,見識了大千世界--他複明了。原來天是這樣的,地是這樣的,花、草、樹、鳥、沙是這樣的,愛人,原來你是這樣的。
那一刻,他的心裏鼓漲的,是對生命的滿滿的愛,與感恩。
而那一刻後,他卻被告知,他的目疾原本不過小事一樁,他的師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不肯替他根治。他先是怔住,後來明白,師父想讓他目盲隱居,躲開世間一切。就像黛玉自幼多病,和尚化她出家,父母自然不肯,和尚便叮囑不可讓她見外人,不可聽見哭聲,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可她畢竟仍是見了寶玉,仍是一生悲啼,於是青春夭逝,花落萎地。
可是,若是讓她選,她選哪一個?
若是讓你選,你又怎麼選?
小說裏這個青年,即麵臨同樣的選擇:是選擇複明,然後遊走世間,百愁千恨俱嚐遍,還是仍舊保持失明,回到山穀,過平平淡淡的一天天?如果他選複明,還得要經過萬針攢身的疼痛試煉。可是他卻仍舊選擇把身上紮滿針,像個刺蝟,在疼痛苦楚中,迎接太陽噴薄而出的黎明。
你看,掙脫的不是禁製,是命運;突圍的不是命運,是自身。
而這篇文章的作者,卻是連這樣的選擇也不能有。他被妻子扶著,走在參觀酒廠的路上,別人看得見的路,他看不見;別人看得見的水,他看不見;別人看得見的菜色豐盛,他看不見;別人看得見的筆走遊龍,他看不見;別人看得見的酒罐、酒缸、酒壇、酒甕,他看不見。
可是他卻說:我在我的生命中,發現了我的真理,這個真理隻有一個字:愛。周圍許許多多的人,眼目明亮,人聲喧嚷,歌笑鼎沸,透過麵皮可以看得見許多叫囂的欲念,卻獨獨於這個失去光影世界的人那裏,我聽到了這個字,純淨如水晶。
愛世界,愛他人,愛自己,愛命運。他憑借目盲,竟然超越心靈的最大局限。
那麼,假如說,局限是自己給自己設置的呢?
假如你這樣想:也許你的身體讚同完整,讚同健全,你的心智讚同完美,但是,你的心靈卻渴望能夠在一種不完整、不健全、不完美的境地中體驗一下自己究竟會有多強大,能夠走多遠,於是,你的靈魂導演了這樣一出出的好戲,囚禁你的身體,試煉你的心智,從而逼迫你的潛能,引導你走向最後的真理--我們不是命運的被動承受者,而是命運的創造者。我們創造了不完美,來證明我們的完美。假如這樣想,你會不會好受些?
那麼,每個麵對苦難,陷身局限的人,都是勇敢的人,都有獅子的勇氣。即使沒有草原,也有自己的馬,鞍轡加身,長聲嘶鳴,騎上它,闖天涯,天涯盡頭開滿花,每個花心裏都端坐著一尊佛。
這位作家說他請過許多的書法家,為他寫過相同內容的八個字:目中無人,心中有佛。佛是什麼?佛,就是世間最大、最明亮、最包容、最無私無欲、無怨無悔的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