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誰都希望被世界溫柔相待 一路離情(2 / 2)

自己的女兒,不僅聰明,還繼承父親的書癡之氣,求學問不止,當教授不疲,和父親也說得,和母親也說得。動時三口玩作一團,靜時各自伏案筆耕,這是什麼境界?羨慕。

不癡不笑是木頭學者,過家庭生活了無趣味。難得一家人童真不減,赤子之心不失,攜手同行若許年。他們的生活質量和自身的生命重量,比起官高位顯,名車美人的生活,不曉得要值得多少倍。羨慕。

楊先生起筆是一家人在玩鬧,七十多的老人和小六十的女兒在玩兒。錢先生惡人先告狀,大喊“娘,娘,阿圓欺我!”阿圓也亂著喊“MUMMY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原來錢鍾書把所有的東西,大辭典,小板凳,皮鞋,筆筒,笤帚把,大書包,擺列成陣,壘在女兒的床頭枕上,擺成一隻長尾狗的模樣,並且把長把“鞋拔”拖在後麵權當狗尾。被女兒拿獲的爸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蹲在夾道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裏!”——笑得站不直了,肚子裏的笑浪還在一翻一滾。女兒也笑,一邊問,“有這種ALIBI嗎?(注:ALIBI,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一家三口笑成一團。想來這樣的歡樂常常發生,一家三口時常這樣大笑。安靜的時候對坐看書,到老來仍舊癡氣盎然的錢鍾書時常會玩上一通,不是老來瘋,隻是天性使然。純良的人格外容易活在複雜的世情之外,不經意地製造好多快樂送給這個嚴肅雜亂的世界。

隻是快樂總是太短,愁怨總是嫌長。

古人說婦人之美,非誄不顯,所以有祭妻詩,祭母文。現在事情在楊絳先生身上顛倒了過來,成了妻祭夫,母祭女,一個人麵對了兩重悲傷,昔日一家三口的滿滿的歡樂更顯得而今的房間空空蕩蕩。

現在極少有書能入眼。自己書架上來回總是那些傳世名著,看了一遍又一遍,重沉沉的壓在心頭,襯得那些炒作熱鬧的時尚書文都象羽毛一樣的沒有了重量,不耐煩去讀它們——沒有時間。

楊先生這本《我們仨》是我從打折書店裏淘回來的,花了不到一碗牛肉麵的價錢。寂寞學者的文字也是寂寞,少有人欣賞。筆調平平,質樸無華,象一塊白白的棉布,曬在陽光下,發著棉花的氣味。如果細細讀來,就會覺得在這樣樸素而深沉的感情麵前,任何奢侈與華美的文詞都是一種浪費。

不曉得有多少的老人喪偶之後這樣一遍遍地回味和思念。太年輕,年輕得隻想著自己的哀怨和離愁,忙著上演一段又一段的感情糾葛,並且不勝其煩的同時又戒不掉這種誘惑。忘了另一個世界裏蒼顏白發的外表下深埋的憂傷。

讀到一篇小文,寫自己的外公和外婆吵吵鬧鬧一輩子,外婆病逝後,外公被接到城裏和兒女們去住。路過墳園的時候,自以為沒有別人看見,悄悄衝著裏麵埋著的老伴揮了揮手。這一個細節,讓人有點無法承受。

有什麼樣的感情可以一世相守?有什麼樣的人可以走後越發讓人懷戀?有什麼樣的世界可以容許人們靜靜品嚐愛的芬芳和靜看時光流轉?有什麼樣的付出可以說得上永遠?

當所以這些問題一旦提出就蒙上一層灰敗的色彩,讓人無法期待的時候,其實有好多這樣的典範悄悄存在,和被人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