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誰都希望被世界溫柔相待 一路離情
“我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上都是離情。”
——楊絳《我們仨》
得知錢鍾書先生逝世,是在電視上。當時在老家,孩子還小,偎在我膝前安靜地玩耍。先生扯閑話,婆婆打毛衣,公公打盹。沒有人注意電視上正在播報什麼,隻有我聽見,“……錢鍾書先生已於……因患……病逝世,享年……”。我喲了一聲,再說不出什麼來了。沒有人知道錢鍾書是什麼人。我隻能在心裏送錢先生一程。
錢先生逝世之後,我也並未曾想到楊絳先生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從意識裏,是把錢先生當作一個公眾人物來看的,可以引起自己泛泛的感傷和新一輪的崇敬。我忘記了,除了學者的身分,他更是一個人夫,人父,是一個普通的人,他走後,會讓親人痛斷肝腸的傷心和如癡如醉地懷念。如若不是這樣,以楊先生的高齡,不會忍著思念的傷痛提起筆來把已成前生的丈夫和自己的足跡再重新走過一遍。
至於錢媛,也就是錢先生和楊絳女士的女兒圓圓,還是在楊絳先生寫的《圍城》後記裏讀到才有的印象,但是也並不鮮明。隻是曉得錢先生老愛和這個惟一的寶貝姑娘鬧著玩,比孩子還玩得凶,害得圓圓經常無奈地衝著姆媽告狀。這個阿圓,承繼了父母的優點,學東西有一股子癡氣,所以學有所成,重任在肩,累年不得休養,結果到最後一旦躺在病床上,就不得起來,先父母一步,回了“自己的家”。害得孤弱的楊先生,一頭照顧病重的錢先生,一頭變了夢屢次探望病中的女兒。心上給捅了一下又一下,綻出一個又一個血泡,流出一注又一注滾燙的眼淚。最初白發人送走了黑發人,當娘的心痛得胸口都要裂開了,還得忍著滿腔滿腹的痛送別依在病床上兩三年,讓楊柳青了又黃,黃了又青若幹次的丈夫。大限到來,先生對廝守一生的妻子說,“絳,好好裏(好好過)”讀到這裏,我的淚下來了。
一個在人生驛道行走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送別自己的女兒,送別自己的丈夫。廝守幾十年的家三分之二都已失散,剩下自己,成了一個孤單的銳角三角形,不再完整,陪伴自己走完剩下的路程的,隻有滿滿一路的離情。而三裏河的家,此刻已經不複是家,隻是客棧了。老境如此淒涼。
一向以為學者的心思都是縝密而冷靜的,看感情也看得比常人透脫,視人生死無異於如蟬如蛻,可是透過平淡質樸的文字,卻透視出一條豐沛的感情的河流,從舊年的歲月裏流來,載著飛花落葉,時而擰著旋,打起一小股一小股的浪花,駛向生命的終結。
才發現世界上還有這樣純真和投入的一家在。一家三學者,哀樂不忘情。
俞伯牙要走到荒寒之地靠老天安排才覓到一個真正的知音,而且還英年早夭,害得自己灰心摔琴,大歎自此之後,天下更無知音。羨慕錢先生一家,一門三學者,彼此為知音。難得老夫妻二人,一輩子心性淡泊,妻子不逼丈夫抓錢抓權要房子要待遇,丈夫不嫌妻子不去洞明世事走內線給自己鋪平升遷道路。難得二人書癡,坐在書圍城裏過自家的光景。你說我懂,我說你懂,這是什麼樣的境界!自小心高意氣深,遍覓知音,儂是知音。羨慕。